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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她认出了风暴: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推荐语:柔情浪漫笔触描绘萧红传奇一生。大量彩色《黄金时代》电影配图。
作者:江天雪意著
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9-01
书籍编号:30300707
ISBN:9787205080853
正文语种:中文
字数:52839
版次:
所属分类:人物传记-女性人物
版权信息
书名:她认出了风暴:萧红和她的黄金时代
作者:江天雪意
ISBN:9787205080853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引子
一度,她似乎听到潮声,那种让人安宁的潮声,来自远方。
像呼吸,又像叹息,像自说自话的低语,像风轻轻吹来,湿润的空气促使一朵花轻柔地绽放。身体上的疼痛仿佛在渐渐消失,记忆的星火在这起伏的波涛里明灭,连带那些憧憬、幻想、挣扎,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轮转不停的痛与笑,像火花在一簇接一簇地熄灭。
这就是最后的一刻了吗?风暴终于就要结束。
不久之前,她曾恍惚地捕捉微光在窗前两个男人身上投下的阴影,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攫住他们的影子,仿佛在滔天巨浪中抓到浮板。她是有点恐惧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的。可那又如何?
此刻已是自己与自己道别的时候。
可我在哪里?我是谁?她半睁着眼睛,仰望灰色的屋顶,似在问。
1942年1月的香港,日军早在数月前破城而入,倾覆的危城,生离死别早已见惯不惊,俗世的纠结与难堪一成不变。
她听到焦虑的交谈:“没有药了。药店被日本人接管,买不到药了。”“我要去弄点钱……早就没钱了……”
这些声响让她有点焦灼,鼻间渐渐嗅到曾经住处窗棂上的硫黄味。炮弹袭来那天,窗外一片红光,烧焦的木屑四处乱飞,玻璃碎片似冰碴闪闪发亮。她眼皮微动,也许在提醒自己:我已不在那里了,我也不在这里,不在这张狭窄坚硬的病床上。
潮声轻柔,像春天的时候河面冰层破开,河水悄悄流淌,风一点点暖起来。当那条河寂静如常的时候,月亮就落到河底里去了。
北国,时而沉默时而奔腾的呼兰河,魂牵梦萦的家乡……她像一粒种子被风吹到那里,扎根,发芽,萌生。一无所有,又似早已拥有了一切。丰厚的,无以替代的人生。
我是谁?
“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
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她是萧红。她将她的翅膀与生命,定格在属于她的风暴之中。
〔1〕
与她有关的描述,大多以那些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人生经历作为起始。而关键词无非是:挣脱牢笼,落难佳人,英雄救美,命运多舛,漂泊无依,寂寞早逝……
回忆,是一个灵魂在迷雾中漫游时伸手探到的看似坚硬的岩石,每一个棱角,每一分触感,都有着专属的印记,它们会电光石火地把过往一切投射而出。但此刻,且将那如暴风狂啸一般的时代命运施加与这个女子的跌宕际遇忽略,在她生命的最初与最终,她记忆的探针只与那条河紧紧相连。
呼兰河,松花江中游的大支流,以其丰饶不绝的脉息滋养着松嫩平原的一方沃土。
她——萧红,“一个文学创造力特出的天才女作家”,就出生在这里。
“1911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那时她的名字叫张迺莹,出生那天是端午节,东北的春天刚到来不久,雪早已融化,温暖的南风让呼兰河吟唱出温柔轻快的歌谣。在她多年之后的文字里,人们可以感应到她早期生命里的亮色: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那么的自由。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谎花,就开一朵谎花,愿意结一根黄瓜,就结一根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根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年幼的萧红率真随性,跳脱不羁,在童年时代,家庭既带给她温暖欢乐,也让她品尝到冷漠与孤寂。
“父爱”于萧红似是个虚词。父亲张廷举长期为官,悭吝冷漠,不论是对待至亲骨肉还是对待仆人,都是同等的吝啬、疏远与无情。他会为了租金,将房客的马车夺走,也会因为家人打碎一个杯子,骂到让人胆寒发抖的程度。在萧红的回忆里,父亲是一个贪婪得失去了人性的人。如此描述,口吻不能说不重,但也让人们能些许理解促使萧红最终背叛家庭的因由。
生性敏感的萧红,血管里流淌着对温暖人性与自由的渴望,以父权为代表的价值观与人生观,既会深深刺痛她个体生命的体验,更会催生其叛逆与反抗的个性。在成长时期,萧红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与父亲相对立的方向,主动去接近与父亲相悖的人与事。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与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祖父张维祯,给予童年的萧红最温暖的呵护与关怀。他和她经常玩耍的后花园,在多年以后以巨大的篇幅出现在萧红的传世名作《呼兰河传》之中。
家是荒凉的,但这后花园却宛如一颗跳动的温暖的心:阳光炽烈,白云像撒了花的银子,白蝴蝶,黄蝴蝶,金色的蜻蜓,绿色的蚂蚱,叶子发着光的大榆树……一切都是新的,明晃晃的,健康的,有着希望的……
而在冬天,一老一少已不能隐遁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地方。风雪飘零的黄昏,暖炉带来阳光的幻觉,被父亲殴打过的小姑娘,会躲在这短暂的温暖中,围着祖父,仰望他阅读诗篇时泛红的嘴唇,然后面向紧闭的窗户,将清透的目光投在窗棂凌乱的光影上。窗外,雪下得如棉如沙,暖炉的盖子被热水激得噗噗作响……
“快快长大吧,”老人说,“长大就好了。”
而那个孩子在成年之后最终得出结论,“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尽管如此,她超凡脱俗的文学禀赋,却在这个阶段日渐显露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女孩的容貌随着年龄发生着变化,乌发覆额,鼻梁挺直,紧抿嘴唇的时候鼻翼两侧会有若隐若现的皱纹,她渐渐长成一个执拗的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极黑极透澈的孩子的眼睛,眼神似乎从出生到成年都没有过太大的变化:富有穿透力,敏感,脆弱,含情,悲悯,热情,迷惘……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早已看透这滚滚红尘。
10岁,萧红入学读书。17岁,在祖父坚持下,父亲准许萧红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继续就读。在学生时代,萧红开始阅读鲁迅、茅盾等人的作品,也参与过学生运动。
空气里一直有隐隐的风暴气息,她的羽翼捕捉到兴奋的刺激,徐徐展开,在不知不觉间呈现出飞翔的姿态。
〔2〕
哈尔滨,充满异国情调与西洋风情的城市,有着万国博览会一般的华美欧式建筑群。1924年5月,由俄国工程师设计监工,数百米的中央大街铺上了俄式面包形状的光滑石头,日出与日落的时候,太阳的光辉如金沙洒下,一块块方石紧实光亮排列,这些石头,每块价值一个银圆,这条路,是金银与血汗铺就的华美之路。车夫挥起马鞭击破了风的纹路,车厢悬挂的银铃在轻颤,俄国贵妇轻提裙裾浅笑轻吟……东方莫斯科的浮华与欢笑是虚渺的火苗,它们的微光无法融化一个少女眼中的清霜。
1931年,20岁,萧红从呼兰的家中逃跑,只身前往哈尔滨。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她的初中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此刻,初冬的哈尔滨,正迎来第一场严寒,这在萧红眼中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当时,九一八事变刚发生不久,百业荒废,战乱不休。求学之梦已然破碎,连求生亦成为难题。
寒冷,饥饿,被冰雪冻得坚硬的眼睫毛,像残忍的精灵一样不停扫打腿部的积雪,空灵的街车声从远处传来,仿佛来自寂寞的魂梦,生疏而广大的声响刺激着耳膜,摇撼着空荡荡的街道。流离失所的年轻女子在一个孤独的寒夜,穿着夏天穿的通孔的鞋,戴着结冰的手套,拍打着无人回应的房门。
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甚至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以她的个性,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无法回头。
如同在命运布下的棋盘上,一颗棋子与另一颗棋子必然有交集,萧红在哈尔滨邂逅了爱情,自此走上了写作之路,走进了她独一无二的生死场。
促使这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产生的原因,是家族强行为萧红安排的一桩婚事。祖父已经去世,父亲将她许配给小军阀之子、小学教员汪恩甲,命令她初中毕业后即刻成婚。萧红决绝地反抗。对于汪恩甲,她不是毫无好感,彼此也曾有过接触,但萧红真实的意愿是希望退婚去北平读高中。
逃跑的第一站是北平,那里有与她自幼投契的表兄陆哲舜。逃婚最直接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能资助她读书的人,陆哲舜恰能给她提供这样的帮助,即便只是暂时的。
他们租住在北平的一座小院中,萧红得以继续在北平师大附属女一中高中部读书。这件事在亲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陆哲舜有家室,和表妹同居一处,对于陆家与张家人来说,这必然是件刺眼甚至刺心的大难堪。为表惩戒,张家立刻切断了萧红的经济来源。
长安米贵,白居不易,两人靠着陆哲舜少得可怜的生活费过日子,很快面临极大的窘境。寒冬腊月,萧红连御寒的毛衣毛裤也没有,最终还是由朋友李洁吾借钱给她购置了一套衣物。
生活中不绝的麻烦导致萧红与陆哲舜相处日益冷淡,冲突不断。对于两人的关系是否另有隐情,是否掺杂情感纠葛,世人有诸多揣测。1981年,萧红的朋友李洁吾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过那段时期,说陆哲舜对萧红确实有爱恋之意,有一次萧红写信给李,说表哥企图对她无礼,李洁吾为此还痛骂了陆哲舜一顿。但这毕竟是一家之言,跨越漫长的岁月,回忆的波形是否早已变化扭曲,谁也无从得知,更无法确定。
可毋庸置疑,经济问题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力。自由是脆弱不堪一击的,独立自主随心所欲的日子转瞬即逝。陆家以断供生活费威胁陆哲舜,陆哲舜心生悔意,对家人选择屈从,萧红不得不从北平狼狈落魄地回到东北。
这一场私奔事件在呼兰县简直耸人听闻千夫所指,给张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耻辱与压力。平心而论,萧红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任性与离经叛道,并非毫无错处,张氏家族将其判定为伤风败俗、有辱门楣,也不是毫无道理。
萧红回家后的当天半夜,其父张廷举下令举家离开呼兰河,悄然迁往他的老家阿城乡下。
萧红被软禁了六个月,1931年10月初,她逃到了哈尔滨,对于这次出逃的详细经过,萧红一直守口如瓶,从她之后的著作里也很难寻到确切的细节。或许是因其中困顿难堪无法言说,沉默既是敏感,亦是不愿人知晓的脆弱。人之常情,愿意呈现给别人的自我经历,大多是加工与筛选过的修饰与掩藏。
在家族专制面前,萧红如一匹烈驹,拼尽了全力去对抗眼前的藩篱,但她毕竟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更何况经济无法独立,只能被迫妥协——不管是妥协于家庭,还是妥协于他人,比如她一直排斥的未婚夫汪恩甲。
让我们重新回到1931年冬天的哈尔滨。流离失所的年轻女子戴着结冰的手套,无助地拍打那扇无人回应的房门,她心生怨怼,委屈无助,却又那般不愿屈服。
家已不是家,在她再次出逃之后,张家正式开除了萧红的族籍,她成了名副其实的无家可归者,成了一个浪人。为了生存,萧红最终还是投奔了曾经鄙视且背叛过的未婚夫。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某一天,落魄的萧红在清冷的哈尔滨街道偶遇了弟弟张秀珂。“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在一家咖啡馆稍作停留,弟弟请姐姐喝了一杯热咖啡,他的姐姐看起来无比可怜。
你到哪里去?
弟弟问姐姐。他这个姐姐的出走,使得家族身败名裂,黑龙江省教育厅以教子无方的名义撤销了父亲的职务。张秀珂凝望萧红的眼神应该是复杂的,有埋怨,有怜悯。
萧红用茶匙搅着杯子,咖啡喝干了,茶匙还搅着空空的咖啡杯。心情如离了岸的海水,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涟漪的。街车多了起来,人影凌乱地在窗户上乱闪,弟弟在说什么,做姐姐的好似也听不太进去,她坠入她幻想的深井中。
姐弟俩很快分别,如同未曾遇见。萧红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上走着,冷空气刺激喉部,她小声咳嗽起来。然而,刻意不去在意的往事,在多年后却依旧留有余温。
她记得和弟弟那天的对话,一直记得: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想让和我站在两极的父亲来豢养。”
是负气的话,还是由衷的表达?
与弟弟匆匆一晤后,两人保持着通信。很多年以后,萧红追忆往事,以充满感慨的笔触在一封信中对弟弟说:
家里的樱桃树这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关于你的回信,说祖父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才体味到这封信是弟弟写给我的。……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可是要沿着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多年后,当远在异乡,历经磨难,感情千疮百孔的萧红书写着上面的文字时,当她回想起弟弟哀悯的问话时,忆起那段如炽焰燃烧的青春时光,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是啊,萧红,你要去往何处?你要飞向何方?
1932年2月,日本军队进驻哈尔滨。3月,伪满洲国建都长春。萧红与汪恩甲在东兴顺旅馆同居了七个多月。汪恩甲养尊处优,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有吸食鸦片的积习,偶尔甚至带着萧红一起吞云吐雾。萧红心灰意冷,应该也不乏屈辱,她依傍的男人,原是她拼命要逃离的对象。红尘中,哪个心怀浪漫的少女不期盼着青衫磊落的花红少年,更何况萧红。但生活逼她做出的选择,简直讽刺得残酷。
她怀孕了,哪儿也去不了了。
1932年5月,在萧红临近产期的时候,汪恩甲突然不辞而别,他的销声匿迹成了萧红生平中的一个不解之谜。
电影《黄金时代》中,导演让汪恩甲穿着睡衣离开旅馆,似乎暗示了多种可能性:或许他是处心积虑离开萧红,或许另有隐情。
不少人像解谜一样分析过汪恩甲的突然消失。
人性是复杂的,难以一言以蔽之。在萧红最落魄的时候汪恩甲确实不计前嫌向其施予援手,尽管他也提出过萧红无法拒绝的条件。还有一种解释,汪家与军队有密切关系,日军占领哈尔滨后,这样的家庭身份必定十分危险,若说全家集体躲避日本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汪恩甲也许是得到消息外出避难去了。
《黄金时代》的导演许鞍华说:“可能他去自杀,去吸完最后一次鸦片,然后就消失了。也可能是他往后回到家庭,整家人搬走了。”
汪恩甲的人间蒸发,让萧红陷入比难堪还要可怖一百倍的绝望境地。
秦琼卖马,舞台上曾经感动过不少观众,然而有马可卖还是幸运的,到马也没得卖的时候,也就是萧红先生遭遇困厄最惨痛的时候。
萧红被关进旅馆一间破烂的仓库里,被人密切监视,旅馆老板威胁着要将她卖去妓院,让她卖身还债。挺着大肚子走投无路的萧红,在万念俱灰的等待中消磨着生不如死的时光,而她敏感细微到纤毫的人生触角,却依旧顽强地在感应着苦难赐予的深刻体悟。
在这一时期,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她放下笔,微微喘着气。光线被溽热的天气烘得更为沉闷。七月的哈尔滨,几乎每天都在下雨,窗外有街车驶过,车轮轧在湿漉漉的青石路面,像千百年都不曾变过的命运的心跳声。
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萧红,写信向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编辑求助。
1932年7月,青年作家萧军受《国际协报》委托前去东兴顺旅馆看望萧红。
这是萧红与萧军的第一次相遇,一段铭心刻骨、具有人生里程碑意义的感情历程,就此拉开序幕。
〔3〕
“她有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脸,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的眼睛。”
1932年7月,萧军与萧红相遇了。1978年,劫后余生的萧军写下了他与萧红的往事,那年他已是71岁的白发老人。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我的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
这片国土,从不缺乏细草幽花般的婉娈佳人,美人落难,亦有让英雄怦然心动难忘终生的惊艳瞬间。但萧军初识的萧红,既不美丽,也不婉娈,更谈不上惊艳。一个临产的孕妇,蓬头垢面,有明显的白发,身形浮肿,神情疲惫,身穿的破烂蓝长衫已变成灰色,赤脚上穿着的旧拖鞋已经变了形。陋室狭窄,泛着刺鼻的霉味,她的生活境况惨不忍睹,整个人像一株被狂风吹到瓦砾场的茅草。
萧军的心动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大大咧咧地走进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那个落魄女子。
“原来你就是报馆的三郎先生。我正在读一篇你写的文章,还没看完全……就是这篇《孤雏》。”
她对他说。
那段时间,萧红一直在读着他在报上的连载,他的笔名叫三郎。萧红对萧军的才华印象深刻。
此刻,三郎就在她眼前,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是个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糙汉子,着一身褪了颜色的学生装,穿一双开了口的破皮鞋,连袜子都没有,这让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这个糙汉子流露的勃发英气让她渐渐觉得亲切,他的气势如虹,让她心生信任并有了安全感。
“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决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的,一定是西装革履地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这般落拓啊!”她笑着坦言。
然而,他依旧是她浮荡苦海时捞到的一块坚硬的礁石。萧红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呼救竟会得到回应,这简直是个奇迹。
略顿了顿,萧红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以微颤的语音,将她的悲惨经历,将她的苦与不幸,将她的痛与泪,她的屈辱、她的奋争,她对自由与美的渴望,尽情倾诉给这并不熟悉的陌生男人。
在萧红的叙述中,萧军不知不觉触摸到一颗赤子之心滚烫的温度,从萧红强忍的不甘、倔强的眼神里,他感受到她的灵气、才气与激情,感受到她的切肤之痛。
环顾四周,他看到床上散乱的纸片,那是她在绝境中信手勾勒的诗与画: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来了,春天到了。
心动,是在这一刻开始的吗?
“这是谁画的图案?”
“是我无聊时干的。……就是用这段铅笔头画的。……”她从床上寻到一段约有一寸长短的紫色铅笔头举给萧军看。
“这些‘双钩’的字呢?”
“也是……”
“你写过《郑文公》吗?”
“还是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这些诗句呢?”
“也是……”
萧军深深动容:“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
萧军,本名刘鸿霖,出生于辽宁凌海市的一个小山村,10岁时随父亲从辽宁迁往吉林长春,开始接受教育。1929年以“酡颜三郎”为笔名完成第一部白话文小说《懦……》,1932年前往哈尔滨,正式开始文学生涯。
“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萧军当过兵,也曾长期接触社会底层,天性刚猛不羁,有强烈的反抗精神,身上焕发着英雄主义光彩。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也因为天缘凑巧,他能被萧红打动,萧红亦能为他心折。
困如囚鸟的萧红与萧军开始了天马行空的交流,他们谈人生,谈乱世,谈生死,谈爱情。
萧红笑问:“你对于爱的哲学是怎样解释的?”
萧军回答:“谈什么哲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
“如果丢不开呢?”
“丢不开,便任他丢不开。”
说完,他们同时放声大笑。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知交。临别,萧军有数次想拥抱那个亮眼睛的憔悴的女子,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当晚,萧红怀着忐忑矛盾的心情写下了又一支《春曲》: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次日,两个年轻人陷入了狂风暴雨般的热恋。
你会说,我们的爱进展得太快了!太迅速时,怕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横障我们吧?畸娜!不错!我们是太迅速了,由相识至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化……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呢全有了。
对于二萧的相知相爱,电影《黄金时代》的编剧李樯说:“萧军可以跨越所有最世俗的情感的界线,而跟孕中的这么一个女人……他并没有因为外在的东西,而掩盖了他对这个女性最优美的一种认知。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彼此是对方的缔造者。”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流金铄石的盛夏,在风雨晦暝中渐布灾云。萧军和朋友们为搭救萧红四处奔波一筹莫展,而一场浩浩荡荡的洪水,在接连20余日的降雨之后,裹挟着风雷而来。
1932年8月,松花江堤决口,洪水很快便涌入哈尔滨市区,东方莫斯科——哈尔滨尽成泽国。
萧红独自坐在窗口,水如远天一样苍渺,日光明晃晃浮动,气氛是如此动荡不安。她抚摸着隆起的肚腹,汗味在被褥间发散,鼻翼翕动,嘴唇微张,眼睛茫然地瞪着。窗外,太阳辽阔地照耀着……然后是黄昏,静静沉落在水里,水的气味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半路,在水中绝望地尖叫……
……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嘈杂的声音。什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锁……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的啊!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面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地想:“初来这里还是飞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
东兴顺旅馆的一层被洪水淹没了。住客连同旅馆老板开始四散逃命,困住萧红的囚笼一下子空了。趁着大水,萧红挺着大肚子,从带阳台的窗户翻出去,搭上一艘运柴的小船逃出了旅馆,这场天灾让她重获了自由,与她的爱人会合。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住在二层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狭窄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
这真是一场倾城之恋啊,可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段尘劫情殇?
〔4〕
在哈尔滨市立医院,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痛不堪言的分娩,萧红生下了她与汪恩甲的孩子,因为无力抚养,孩子生下不久便被送了人,详情无人知晓。只是在一年后,萧红在她的小说《弃儿》中曾有过几笔描述。
凉薄,绝望,纠结,痛心,可怜,无奈……看客或许能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但残酷的真相、血泪的滋味,只有萧红自己品味得最为透彻。即便假作无意,假装忘记,当一切消泯于岁月的尘埃之中,那片破瓦枯井残山剩水的记忆,依旧是一踩上去就会痛彻心扉的荆棘。
这次生产极大摧残了萧红的身体,也可能在同等程度上打击了她的心理。从此,萧红衰弱多病,从未复原,性格中存有的病灶亦愈加根深蒂固。
出院的产妇,抱着孩子坐着汽车由家人陪着,迎向幸福安稳的生活。而萧红,怀中没有抱着孩子,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穷困潦倒的爱人搀扶着她,他们一步步,艰难地迈向未知的明天。
1932年秋天,萧红和萧军在欧罗巴旅馆开始了同居生活,那年萧红22岁,萧军25岁。
旅馆的小房间,见证了两个年轻人清贫却生动的日子。
白色房间如同支起了幔帐,桌上除了一块桌布便空无一物。饥饿与病痛折磨着萧红,昏昏沉沉之间,她想喝水,以为萧军会递来水杯,却见他无奈地张着手:“拿什么喝呢?用脸盆来喝吧!”
高大的茶房走进来,问:
“租铺盖吗?”
“租。”
“五角钱一天。”
他们同时开口:“不租,不租!”
茶房立刻动手收拾。床单,枕头,桌布,很快随他一同消失。房间如同遭遇洗劫,床上是肿胀难看的草褥子,桌子是破的,瘢痕显露。
贫困加深了两个人相濡以沫的亲密。他们在草褥上拥抱亲吻,晚餐是硬邦邦的黑列巴和一小撮白盐,但那又算得了什么?
爱的甘醇,似乎就该是如此甜蜜、辛辣、苦寒,如此百滋百味。
萧红写道:
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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