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站仅展示书籍部分内容
如有任何咨询
请加微信10090337咨询
书名: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推荐语:中华书局出版。丰子恺的一生为四件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作者:汪家明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4-09-01
书籍编号:30436254
ISBN:9787101101492
正文语种:中文
字数:104777
版次:1
所属分类:人物传记-文人学者
版权信息
书名: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
作者:汪家明
ISBN:9787101101492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1
“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位于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
“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元。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像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榼……往船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全是凉棚,下雨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
古吴越疆界
“这种富有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
“然客船并非专走长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像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无数城市乡镇,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廿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绝不是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住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利。我们不需用脚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乐得坐船,决不要用脚走路……
“石门湾离海边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又觉着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在这样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菜不绝,风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丰子恺《辞缘缘堂》)
丰子恺小的时候,在家里极受宠爱。在他之前,母亲钟氏已生了六个女儿,他是第一个儿子。他下生时,父亲丰已三十三岁,没有什么功名建树,未操任何职业,连家事也不管,只是一味读书,以求考取举人。考了三次,没有结果。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功业与儿子同样重要。功业不成,儿子未得,作为一个男子汉,就等于没有立身之本。如今丰中年得子,自然十分珍爱,便为儿子起乳名曰:慈玉。
丰家在石门湾算得上是个殷实人家。其祖上自明朝以来,世居此地。到丰子恺这一代,还有几十亩薄田,一爿百年染坊老店。平日雇几个工,田里的收成,染坊的进项,谈不上富,但能维持生活。祖父丰小康,排行第八,早年病故。祖母沈氏,人称丰八娘娘,为人豪放旷达,且识字,能读旧时的剧本小说。她只生有一女一子。丈夫死后,她自己理家,一心让儿子丰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她曾说:“坟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按当时惯例,考中举人的,祖坟上可以立一对旗杆。沈氏十分要强,家中没有孙子,曾是她的一块心病,所以她对孙子,可谓百依百顺。一次,她去西竹庵烧香,因孙儿正睡觉,便没带他。她傍晚回来时,孙儿缠着她,非要再去庵里,于是她又带孙儿去了一趟。又一次,她去城里走亲戚,未带孙儿。她走后,孙儿发现了,吵着一定要去,家中只好派染坊的一名伙计,抱着他,走了十八里路,送到沈氏身边。
丰子恺成年后,记忆最深的有这样一件事:祖母在世时,每年都要大规模养蚕。养蚕不完全是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会蚀本,但祖母喜欢这点暮春的点缀。蚕落地铺时,染坊店后面丰家住宅的楼下,三开间的厅上、地下全是蚕,走路需架跳板。跳板很低,横七竖八,如同棋盘经纬。这时候,丰子恺最喜欢走这些跳板戏乐,觉得又新奇又好玩;一不小心失足跌落地铺里,也跌不痛,但会压死许多蚕宝宝。这时,祖母便喊饲蚕的蒋五伯把他抱走。可是到了第二日,他还是要走跳板,祖母并不责骂。
还有一件令他难忘的事,就是清明扫墓。扫墓本是悲哀之事,但因一般都是去祭扫去世多年的祖上之墓,故扫墓如同春游,成了一件乐事。父亲丰曾有八首《扫墓竹枝词》留下来,其中写道:
别却春风又一年,梨花似雪柳如烟。
家人预理上坟事,五日前头折纸钱。
风柔日丽艳阳天,老幼人人笑口开。
三岁玉儿娇小甚,也教抱上画船来。
纸灰扬起满林风,杯酒空浇奠已终。
却觅儿童归去也,红裳遥在菜花中。
第二首中的“三岁玉儿”,就是丰子恺了。直到七十多岁的晚年,丰子恺对幼时扫墓之事还历历在目,比如,他还记得一坟场近处有株大松树,下临一个池塘,父亲说,这叫“美人照镜”。
丰子恺四岁时,祖母得了重病。是年秋,父亲再次赴杭州赶考,终于“中举”。中举后,本可去北京会试,再中进士,便能做官。可是沈氏因病去世,正应了她自己那句“不立旗杆我不去”的话。按清朝之律,丰应守丧三年,不得赶考。三年未满,科举废除,用了半生精力考来的“举人”,竟无什么用处。
丰居家,无事可干,仍是每日读书饮酒。他生性不喜吃肉,而喜吃鱼、虾,尤喜欢吃蟹。每年阴历七月起,蟹上市时,他晚间饮酒都要吃一只蟹,外加一碗开锅热豆腐干。吃时,折一只蟹脚或挑一块蟹肉给丰子恺,豆腐干则分半块给家养的老猫,别的姊妹都得不到这种待遇。蟹平日养在老屋天井角落的缸里,一般是十来只,但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节时,缸里的蟹就满了,这时家里每人都有得吃。丰吃蟹是内行,吃得既干净,吃相又雅观。他认为吃蟹是风雅之事,尤其在中秋,饮酒吃蟹赏月,别有一番滋味。
由于父亲的影响,丰子恺终生不喜吃肉,但喜啖蟹。
祖母去世后,家事店事便由母亲兼理。母亲终日坐在老屋正厅西南角的一把八仙椅上,从这里,既可看到炊间灶上,又可直看到染坊大门外面的行人过客,可以兼顾家事店事。炊间的烟火,门外的嘈杂,日日搅扰着母亲。那把八仙椅,后背的高度只达母亲肩膀,而椅子腿,因怕霉烂,母亲又垫了二三寸高的木座子,所以母亲坐在椅子上,头无所依,脚不着地,很不舒服。但她一直坐在那里,同工人、店伙谈工作事务,同亲戚、邻人应酬,直到去世。
丰子恺五岁起跟父亲读书,每日从书堂出来,照例走到母亲身边,向她讨点东西吃吃。母亲总是慈爱地笑着,从挂在椅子上空的篮子里取点点心给他,同时给他几句勉励的话。在他年幼的心灵里,慈爱的母亲似乎天生就是坐在这八仙椅上的。若干年后,只要想起母亲,总是母亲的坐像。
2
丰子恺自小多愁善感。
一次跟父母一起乘船到乡间扫墓,他正靠在船窗口出神地观看船边层出不穷的波浪,手中拿着的玩具不倒翁失手掉落河中。他眼看着不倒翁在波浪中挣扎,向船尾方向滚腾而去,一刹那间形影俱杳,被不可知的渺茫世界所吞噬。他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船边的波浪,再向船后面茫茫的流水怅望了一会,心中黯然升起了疑惑与悲哀。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如何,悲哀这永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被河流搁住在岸上,落入某村童之手,也许被渔网打去,但也许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渐渐化为泥土,世间便再也见不到这不倒翁了。总之,不倒翁总有个下落和结果,但谁能知道这下落和结果呢?
年幼时与姑母在姑母家
还有一次,他读小学时和同学一起在郊外游玩,偶然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玩完顺手丢到田间,走开时对它回顾了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到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如何?也许永远见不到它了!它的后事永不可知了!”于是,他走回去,又拾起树枝手杖,郑重向它道了诀别才又扔掉。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这种情绪更是厉害。灯下,他摊开作业本,在废纸上信手涂写日间所学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还没写完,他就拿到灯火上点着。眼看着火势蔓延,他心中又忙着与一个个字道别。纸完全烧尽后,他眼前又分明现出那张字纸的原形;俯视地上的灰烬,又感到深深的悲哀:假定现在想要再见一次一分钟前还存在的那张字纸,则无论靠县官、大总统还是一切皇帝的势力,即或是尧、舜、孔子等一切古代圣哲复生,都来帮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看着灰烬,他想从中分辨哪是春字的死骸,哪是蚕字的死骸;又想它明天一早被人扫除出去,不知结果如何,若散入风中,不知将分飞何处?春字的灰飞到谁家,蚕字的灰飞到谁家?若混入泥土,不知将滋养哪几株植物?这一切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疑问了。
吃饭时,一颗米粒掉在衣襟上,他看着这米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是一大篇疑惑与悲哀:不知哪天哪个农夫在哪块田地里种下一批稻子,其中就有这粒米。这粒米又不知经过谁的收割,去皮,装袋,最后来到这儿,落在他的衣襟上。这些疑问本来是有确切答案的,但除了这粒米自己,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晓得那一切经过。
更小的时候,丰子恺以为自己家的老屋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可是有一天,邻家的孩子从墙缝塞进一根鸡毛,吓了他一跳,才知道外边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他最初形成的“空间”概念。长大一些后,跟父母外出时,他总爱问这问那,比如山那边有什么,城外有什么,这些问题无限地问下去,总能把人问住,于是在他头脑中就留下一个永久的问号。
有一次在新年里,大人们问他几岁了,他回答说六岁,母亲就教他:“你还说六岁?今年你七岁了,已经过了年了。”他才明白,过了一年就是过了一岁。
有一天,他在染坊店里玩耍,看见一本账簿,上面写着“菜字元集”。他问管账的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那人告诉他,“这是用你读的《千字文》里的字来记年代的。这店是从你祖父手里开张的,开张那年用的第一本账簿,叫‘天字元集’,第二年叫‘玄字元集’,‘天玄地黄,宇宙洪荒……’每年用一个字。到今年正好是‘菜重芥姜’的‘菜’字……”他听了这解释,想,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开了一千年,但“天”字前,“也”字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年代到底从何时始,又到何时了结呢?
他问父亲:“祖父的父亲是谁?”“曾祖。”“曾祖的父亲呢?”“高祖。”“高祖的父亲呢?”父亲笑着抚着他的头,说:“你要知道他做什么?人都有父亲,不过年代太远的祖宗,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他们的情况了。”听了父亲的话,他不再问了,但从中琢磨“人都有父亲”这句话,与空间的无限大一样不可想象,于是心中又有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3
丰子恺九岁那年,父亲生肺病去世,终年四十二岁。丰子恺成人后,每每为父亲在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默默消磨了短促的一生,感到无限的同情。
还是在父亲坐下读《千家诗》的时候,书页上端都有一幅木板画,第一幅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耕田。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图”。幼小的丰子恺并不懂这画的含义,他只是觉着比读画下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有趣。于是找染坊里的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这画着色,象是红的,人是蓝的,地是紫的。书页薄,笔又吸得饱,画完一看,颜色一直透到下边七八页上。第二天读书时,父亲见了十分生气,骂了他,还要打,被母亲和姐姐拉住了。他哭了一场,把颜料盅子藏起来,等晚间父亲去鸦片馆时,再拿出来,不敢再在书上涂,而是另寻些纸来,先勾画出轮廓再上色。画了许多,母亲和姐姐们都说好。一日,父亲晒书时,有一本人物画谱,他见了,偷偷取出藏起,晚间从习字簿上撕下纸来,印在画谱上描,结果又因墨水吸得太饱,将原本渗上了墨水。第一张描的是柳柳州像。之所以先描这一幅,是因为柳柳州高举两臂大笑的形象,有些像父亲打呵欠,很有趣。
父亲死后,他转入另一私塾,开始读《论语》、《孟子》。印画的事没有放弃,而且经验丰富起来,用雪白的连史纸,终于把整本画谱印完,并加上色,十分美观。同塾的学生见了,大为羡慕,说:“比原本上好看得多!”纷纷向他索要,拿回家贴起来。求得画的同学,都自觉地赠他一点东西作为“报酬”,有的是一对金铃子加上纸匣,有的是一只揠空老菱壳(可以加上绳子当陀螺),有的是“云”字顺治铜钱一枚(那时大家认为顺治铜钱集成套编成宝剑形,挂在床上可以驱鬼镇邪,其中“云”字最不易凑),有的是大子弹壳一个。然而有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闹意见打起架来,被先生知道了。那时在私塾里画画,被视为不务正业,是不能公开的。先生喊丰子恺过去时,他由于害怕挨戒尺,便低了头不答应。无法,先生走过来,拿着两个同学争夺的那幅画问:“是你画的吗?”他只好承认。没想到,先生并没有打戒尺,而是从他书桌中搜去了所有的画及画具,并把画谱拿去,坐到椅上,一张张翻看起来。下课时,他去向先生鞠躬,先生换了一种和气的口气说:“这书明天给你。”第二天早上,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问他:“你能照这样子画张大的吗?”这句话大出他意料,支吾中回答说“能”。于是,先生特地去买了张大纸交给他。其实,他一向只是“印画”,未曾“放大”过。回家后,大姐帮他想了办法:用九宫格子放大。结果竟画成功了,足有他自己的身体一般大。画完后,家人和染坊伙计们见了一齐称好,一位老妈子当场求他给自己画像,他在兴奋中一口答应下来。又一日,把孔子像给先生送去,先生把它挂到墙上。从此,同学们到塾、离塾都要向这画像行礼,“画家”本人也不例外。
不久,开始兴起学校性集体教育,私塾先生也有了改良意识。一日,先生把丰子恺叫去,拿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让他照书上的样子在布上画一条龙。这其实是大清国的国旗,是准备做体操走队列时用的。丰子恺仍用老办法放大画成。龙旗被高高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穿过市镇去野外做体操。这样,丰子恺画画的名声传得更远了,那位求他画像的老妈子也催着要画,十分急切。这老妈子没有照片,要画只能照她本人画。这是写生画,丰子恺哪曾画过?无奈中仍听从大姐的主意,到会画像的二姐夫家,借了玻璃九宫格、擦笔等工具,并借了一包照片作为练习摹仿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老妇人的,丰子恺就照着这张照片,略加改动,画成了一张老妈子的像,而且自作主张在这画像的耳上加了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这耳环使那位老妈子心花怒放,即使不像,也连称:“像!像!”从此后,找丰子恺画像的人日渐多起来,不但活人要画,亲戚家人死了,也找他画像,这画像的差事成了他的一种多年的义务。
幼年的丰子恺除了喜欢画画外,还喜欢各种玩具和花灯。玩具是乡间土玩具——竹龙、泥猫、大阿福,以及江北来的船上艺人所造的一些玩意儿。最让他喜欢的是印泥菩萨模子。模子是用红沙泥烧的,烧成后,和一块黄泥或青田泥,就可以就着模子印塑,想塑几个就塑几个,晾干后,就成了一件正儿八经的玩具。模子只需两文钱一个,有弥勒佛、观世音、关帝、文昌、孙行者、猪八戒、蚌壳精、白蛇精、猫、狗、马、象、宝塔、牌坊……他一天向母亲要一个铜板,可买五个模子,几天下来,就可把江北艺人担子上所有的模子都买来,印出一大片不同的泥像来。时间久了,他觉着单调,便给泥像施色。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泥像,用不同的颜色一画,就成了许多个泥像。后来连这种玩法也不能使他满足了,他便自己尝试制造模子。初用黏土制造,但不成功,这种模子易裂,又好沾泥,很不好用;后来试着用洋蜡,既细致,又坚韧,又滑润,又易于刻。虽然造价高些,但用毕可熔了再用,并不浪费。
花灯在石门这个地方,并非年年都有,大约隔数年或十余年才举行一次,所以举办之时,十分隆重。丰子恺家里,存有一顶彩伞花灯,据说还是父亲少年时代和姑母合作的。这伞为六面形,由黑纸糊成。伞内有灯,画面则用针在黑纸上刺出,灯光由针孔透出,连接成画。在夜晚,这灯光组成的画十分醒目而美丽。伞上共刺有十八幅画,画幅之间,有图案相隔,如万字、回纹等,亦由针刺出。这顶伞制作十分精美,在石门也算“名作”。丰子恺曾在大姐的帮助下仿制一件,工艺手法完全一样,只是画面内容不同,虽日夜忙碌,但因工序太繁,仍错过了灯会。
4
一九一〇年,丰子恺所就读的私塾改为小学堂。一九一四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县市第三高等小学。
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对石门这乡村小镇,虽也产生了一些影响,但一般百姓并不了解这革命的意义。科举的废止、学校的兴行、服装的改革、辫发的剪除等新事物,在他们看来,犹如不测风云。丰子恺的父亲死了许多年后,母亲仍把父亲的知卷、报单、衣冠、书籍等郑重地保藏着,以便科举再兴时给儿子参考或应用。然而一直到丰子恺高小毕业,这种机会也没出现。母亲满怀忧虑,四下打听、请教,最后听从了邻居沈蕙荪的意见,决定让丰子恺与沈的儿子一起去杭州城投考。沈是县市高小的校长,又是丰家的亲戚,是地方上有德望的长者,所以母亲较为信服他。这也是丰子恺的幸运,不然的话,丰家无人能送他去杭州城赶考(父亲去世,又无长兄),而且更不懂得赶考的门路。若无此机会,丰子恺也许会如父亲那样,做一名乡间教师,空怀才华抱负,终老故里。去杭州城临行时,母亲一早便起来为他准备行装,为他做好了糕和粽子,看着他吃下去。糕、粽暗示“高中”,从前父亲去参加乡试时,祖母总是做这两种食品给父亲吃的。
母亲决定让丰子恺考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即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母亲的想法是:一、当时乡里正兴学校教育,师范毕业后容易找到工作;二、他是丰家长子,将来要回乡觅职,看来也只有教书;三、读师范收费低,且毕业后不必再升学。作为一名乡间妇女,母亲的思虑不可谓不深。其实丰子恺对母亲的这番苦心并不大理解。到杭州后,他眼界大开,只见学校林立,书坊和图书馆中书积如山,他唯恐考不上落榜回家,所以顾不上考虑考哪所学校。为保险些,他同时报了三所学校。未曾想,三所学校都录取了他。他从三所学校的外观判断,觉着师范最有气魄,就上了师范,正巧也称了母亲的心。
这一年考入第一师范的预科新生共八十多人,分作两班。上课时两班分开进行,但自修室的分配却不按班次,而是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预科至四年级学生都有,为的是便于联络感情,切磋学业。
在家里备受宠爱、多愁善感的丰子恺,在这杭州城里,不过是一个胆小老实、守规矩、不谙世事的乡下孩子。他的领域被限于一个指定的座位,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些先进山门的老学生,在一起纵谈、大笑、吃点心,或用奇特的眼光注视他,然后交头接耳讲几句暗号一般的话,似乎在嘲笑。这使生性敏感的丰子恺很不自在。他附近有一位新生,看样子与他一样有些惶惶不安,他便主动与对方攀谈,交谈中得知,对方名叫杨伯豪。
寝室在自修室的楼上。这寝室对于学生的作用,几乎纯限于睡觉。按学校规矩,每晚九点半才打开寝室总门,十点就熄灯。第二天一早六七点钟,寝室总长就吹响警笛,把学生吹出后立刻锁闭总门,直到晚上九点半再开。丰子恺与杨伯豪不在同一寝室,他们常利用熄灯前那点时间在房外长廊中说说话。他们的关系,原本谈不上什么特殊,只不过因为都是新生,而且在同学中相识最早而已。有一次他俩说到往事:丰子恺告诉他自己是如何遵从母命考进这所学校的,伯豪听了,有些轻蔑地说:“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自己的宗旨!这么说你进这师范学校不是你自己的意愿,也就不是诚意的了?”这句话使丰子恺感到一种刺激。他过去只知道听从母命、师训、校规,根本不曾想过什么自己的宗旨、志向。他一向是用传统的标准,界定做一个好孩子好学生的范围。伯豪的话,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卑怯和无知;从这次谈话后,他对伯豪怀了畏敬之念。
伯豪对于学校的一些规则,常有不平之语。他说:“我们不是人,而是一群鸡或鸭,朝晨被放出场,夜里关进笼。”每当晚间九点半,学生们挤在寝室门外等候开门时,他常说:“收犯人了!”其实丰子恺对于这种寄宿生生活,或许比伯豪更为反感,甚至觉得可怕。吃饭的时候,七八个人围着几个小菜,顷刻而光。他生性腼腆,筷技又差,常常夹不到菜,只能吃点菜汤。上体操课时,经常要练习射击,每人发一支毛瑟枪。跪射时,丰子恺因腿的构造异常,臀部坐不到脚踵上。体操先生的助教很凶,见他跪不下去,不问情由,走到他身后,用腿垫住了他背部,两手在他肩部猛按,疼得他连人带枪倒在地上。有一次,助教喊:“举枪!”他因正想别的事,没听到,助教就厉声训斥道:“第十三!耳朵不生?”听到这训斥,丰子恺最初的冲动是想用这毛瑟枪的柄去打断那助教的脖子,其次又想扔枪而走,但最后还是举起了枪。
一日下午,丰子恺忽觉身上发冷,如同要发疟疾一样。但此时寝室锁着门。他心中连取件衣服的念头也未动,只是趴在座位上发抖,伯豪见状便问:“你为什么不去拿件衣服来加上?”他回答说:“寝室锁着门呀!”伯豪说:“岂有此理!这里又不是牢狱!”于是,他去找寝室总长开了门,帮丰子恺拿了衣服被子,去调养室里休息。
有一次课前,先生点名,伯豪未到,就让级长去叫。级长一会儿回来说:“他不肯来。”先生十分生气。晚上,丰子恺问伯豪:“你为什么不去呢?”伯豪说:“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了,我听了没有任何收获。我不会勉强为了分数上这没味儿的课,随他怎么办都不要紧。”丰子恺说:“你这个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伯豪说:“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从此后,凡是他不喜欢的课,他干脆都不上了,谁也劝不动他,他只管自己读《史记》、《汉书》。终于有一天,在暑假前,他告诉丰子恺,他要离开学校了。下一学期开学,学校里再也见不到杨伯豪了。
杨伯豪可以说是丰子恺离开乡间、踏入社会遇到的第一位启迪者,他启迪了丰子恺的独立意识和蔑视种种清规戒律的精神。
5
上学、读书、学习知识,并未能消除丰子恺自幼积下的对无穷宇宙的种种迷惑,反而又加上了对人世的层层疑问。
在小学,他学得了地球知识,知道地球原是一个球体,所谓天边实际是不存在的,若环球旅行,会再走到出发点。但地球外面又是什么呢?
在第一师范,他懂得了“宇宙是无穷大的”,可是,无穷大的状态,他无法想象。他躺在床上,仰首向天驰想,若一直上去,真的没有止境么?有的话,其状态如何?没有的话,那就成了永远的问号。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为了这个问号而失眠。
在小学,先生教给他盘古开天辟地的知识。他想:天地没开辟时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他奇怪同学中没有谁提出这种疑问,所以也不敢问先生。
进了师范,他才知道所谓盘古开天辟地不过是个靠不住的神话。他学习了“进化论”,人的远祖原来是玩把戏的人们所蓄养的猴子,而猴子还有它的远祖,如此一直追溯上去,可一直追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诞生,太阳的诞生,宇宙的诞生。若向未来推想下去,则可一直推想到人类的末日,生物的绝种,地球的毁坏,太阳的冷却,宇宙的寂灭。但宇宙诞生前,寂灭后,“时间”这东西难道没有了么?……想着想着,他害怕起来,忽觉自鸣钟“滴、滴”的声音格外响,时间正在没头没尾、无始无终地走着。他想问别人,但谁都不能给他答案。他渐渐懂得,这些问题是不能问的,不能追究,不然人家就会说自己是“精神病”了。可是,弄不清这些,怎能安心做人?
带着这些无人可以分担的苦惑,他进入了第二学期。伯豪已经离去,他更觉着孤苦伶仃。就在此时,他接近了李叔同先生。
其实,在第一学期里,李叔同就是他的音乐教师。这位李先生上课,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即:严肃。音乐是副科,而且性属艺术,本应是活泼轻松的,然而,每逢李先生的课,摇过预备铃,大家走进教室时,却见李先生已端坐在讲台上。他的身材高而削,总是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他前额宽广,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紧闭的嘴,形成威严的表情。钢琴衣早已解开,琴盖也已打开,谱本摆着,琴台上放一只表,闪闪的金光射人眼睛。黑板上已经写好本课的内容所应写的东西。在这一切都已就绪的环境里,李先生静静地端坐着,一直坐到上课铃响,才站起来,深深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严肃的气氛,自有一种威慑力,最调皮的学生,说起话来也忽然变成低声。
上课时,有人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的人把痰吐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未看见。但到下课时,李先生会用很轻但很严肃的口气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李先生又用轻而严肃的
....
本站仅展示书籍部分内容
如有任何咨询
请加微信10090337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