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并不是苟活:鲁迅传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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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生存,并不是苟活:鲁迅传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推荐语:陈丹青说他为什么喜欢鲁迅:一,“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二,“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Di一好玩的人”
作者:许寿裳著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9-01
书籍编号:30456123
ISBN:9787513327770
正文语种:中文
字数:112382
版次:
所属分类:人物传记-文人学者
版权信息
书名:生存,并不是苟活:鲁迅传
作者:许寿裳
ISBN:9787513327770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小引
鲁迅逝世,转瞬快到十一周年了。那时候我在北平,当天上午便听到了噩音,不觉失声恸哭,这是我生平为朋友的第一副眼泪。鲁迅是我的畏友,有三十五年的交情,竟不幸而先殁,所谓“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因此陆续写了十多篇纪念的文字,如《怀亡友鲁迅》、《怀旧》、《鲁迅的生活》、《回忆鲁迅》、《关于〈弟兄〉》、《鲁迅和民族性研究》、《民元前的鲁迅先生序》、《鲁迅诗集序》、《鲁迅的几封信》等,都是“言之未尽,自视欿然”。近来,好几位朋友要我写这印象记,我也觉得还有些可以写的,只是碌碌少暇,未能握笔。最近景宋通信也说及此事,有“回忆之文,非师莫属”之语;我便立意随时写出,每章只标明目次,不很计其时间之先后。可惜现在身边没有《鲁迅全集》,有时想找点引证,多不可得,这是无可奈何的!
一 剪辫
一九〇二年初秋,我以浙江官费派往日本东京留学,初入弘文学院预备日语,鲁迅已经在那里。他在江南班,共有十余人,也正在预备日语,比我早到半年。我这一班也有十余人,名为浙江班,两班的自修室和寝室虽均是毗邻,当初却极少往来。我们二人怎样初次相见,谈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约隔了半年之后吧,鲁迅的剪辫,是我对他的印象中要算最初的而且至今还历历如在目前的。
留学生初到,大抵留着辫子,把它散盘在囟门上,以便戴帽。尤其是那些速成班有大辫子的人,盘在头顶,使得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口里说着怪声怪气的日本话。小孩们见了,呼作“锵锵波子”。我不耐烦盘发,和同班韩强士,两个人就在到东京的头一天,把烦恼丝剪掉了。那时江南班还没有一个人剪辫的。原因之一,或许是监督——官费生每省有监督一人,名为率领学生出国,其实在东毫无事情,连言语也不通,习俗也不晓,真是官样文章——不允许吧。可笑的是江南班监督姚某,因为和一位姓钱的女子有奸私,被邹容等五个人闯入寓中,先批他的嘴巴,后用快剪刀截去他的辫子,挂在留学生会馆里示众,我也兴奋地跑去看过的。姚某便只得狼狈地偷偷地回国去了。鲁迅剪辫是江南班中的第一个,大约还在姚某偷偷回国之先,这天,他剪去之后,来到我的自修室,脸上微微现着喜悦的表情。我说:“阿,壁垒一新!”他便用手摩一下自己的头顶,相对一笑。此情此景,历久如新,所以我说这是最初的,而且至今还历历如在目前的一个印象。
鲁迅对于辫子,受尽痛苦,真是深恶而痛绝之,他的著作里可以引证的地方很多,记得《呐喊》便有一篇《头发的故事》,说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晚年的《且介亭杂文》里有云:
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却了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了。而且还要从辫子上玩出花样来;……(《病后杂谈之余》)
鲁迅回国之后,照例装假辫子,也受尽侮辱,同书里有云: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双十,后来绍兴也挂起白旗来,算是革命了,我觉得革命给我的好处,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从此可以昂头露顶,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几个也是没有辫子的老朋友从乡下来,一见面就摩着自己的光头,从心底里笑了出来道:哈哈,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同上)
鲁迅的那篇绝笔《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且介亭杂文末编》)有云:
……假使都会上有一个拖着辫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壮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见了恐怕只以为珍奇,或者竟觉得有趣,但我却仍然要憎恨,愤怒,因为自己是曾经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辫为一大公案的缘故。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假使当初为了保存古迹,留辫不剪,我大约是决不会这样爱它的。
看了上面所引,鲁迅在初剪辫子的时候,那种内心的喜悦,也就可以推测,无怪不知不觉地表现到脸上来了。
二 屈原和鲁迅
鲁迅在弘文学院时,已经购有不少的日本文书籍,藏在书桌抽屉内,如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等。我看见了这些新书中间,夹着一本线装的日本印行的《离骚》——这本书,他后来赴仙台学医,临行时赠给我了——稍觉得有点奇异。这也是早期印象之一。他曾经对我说过:“《离骚》是一篇自叙和托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所以他的中国文学史上,关于《离骚》有这样的话:
其辞述己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关于《天问》说:
若求之诗歌,则屈原所赋,尤在《天问》中,多见神话与传说,如“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日?乌焉解羽?”是也。
记得郭沫若先生著《庄子与鲁迅》一文,说鲁迅熟于《庄子》,就其文章中惯用《庄子》的词句摘了好多出来,这话是确当的。鲁迅又熟于《屈子》,我也仿照就其几首旧诗中,很粗略地摘一点出来,以见一斑。其中有全首用骚词,如:
一枝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
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
此外,如:
又鲁迅采作《彷徨》题词的是: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八句正写升天入地,到处受阻,不胜寂寞彷徨之感。
又鲁迅在北平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寓屋书室,所谓“老虎尾巴”者,壁上挂着一副他的集骚句,请乔大壮写的楹联,其文为:
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
这表明格外及时努力,用以自励之意。
我早年和鲁迅谈天,曾经问过他,《离骚》中最爱诵的是那几句?他便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依我想,“女”是理想的化身。这四句大有求不到理想的人誓不罢休之意,所以下文还有“折琼枝以继佩”之句。
至于说“《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也是正当的。可惜书中至今还有未得其解的地方,自近年来,卜辞出土,新证遂多,使难以索解之文渐次明白了。例如王国维先生考定了《山海经》中屡称帝俊,俊就是帝喾;又所说王亥(《大荒东经》)确是殷代的先祖。于是《天问》中,“该秉季德……恒秉季德……”,足以证明了“该”即王亥,乃始作服牛之圣。“恒”是王恒,也是殷的先祖。所以王先生说:
王亥与上甲微之间,又当有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记》所未载,《山经》、《竹书》所不详,而今于卜辞得之;《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解者,而今由卜辞通之,此治史学与文学者所当同声称快也。
三 杂谈名人
二十世纪初年,我国译界负盛名的有两人:曰严复,曰林纾。鲁迅受过这两人的影响,后来却都不大佩服了。有一天,我们谈到《天演论》,鲁迅有好几篇能够背诵,我呢,老实说,也有几篇能背的,于是二人忽然把第一篇《察变》背诵起来了——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
鲁迅到仙台以后,有一次给我通信,还提及《天演论》,开个玩笑。大意是说仙台气候寒冷,每天以入浴取暖。而仙台浴堂的构造,男女之分,只隔着一道矮的木壁。信中有云:“同学阳狂,或登高而窥裸女。”自注:“昨夜读《天演论》,故有此神来之笔!”
严氏译《天演论》,自称达旨。为什么称达旨呢?只要取赫胥黎的原本——《进化和伦理学》,和严氏所译一对照,便可了然。原本中只是一节,而译本扩充为一篇。达是达了,究竟不能说是译书的正法。他又译穆勒的《名学》,亚丹斯密(即亚当·斯密,后同——编者注)的《原富》,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甄克思的《社会通诠》,较为进步。总之,他首开风气,有筚路蓝缕之功。鲁迅时常称道他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给他一个轻松的绰号,叫做“不佞”。——鲁迅对人,多喜欢给予绰号,总是很有趣的。后来,我们读到章太炎先生的《社会通诠商兑》,有云:
就实论之,严氏固略知小学,而于周秦两汉唐宋先儒之文史,能得其句读矣。然相其文质,于声音节奏之间,犹未离于帖括。申夭之态,回复之词,载飞载鸣,情状可见,盖俯仰于桐城之道左,而未趋其庭庑者也……
从此鲁迅对于严氏,不再称“不佞”,而改称“载飞载鸣”了。
林纾译述小说有百余种之多,也是首开风气的事业。他不谙原文,系经别人口述,而以古文笔法写出。出版之后,鲁迅每本必读,而对于他的多译哈葛德和科南道尔的作品,却表示不满。他常常对我说:“林琴南又译一部哈葛德!”又因其不谙原文,每遇叙难状之景,任意删去,自然也不以为然。
严林二人之外,有蒋智由,也是一位负盛名的维新人物而且主张革命的。他居东颇久,我和鲁迅时常同往请教的,尤其在章先生上海入狱的时候。他当初还未剪辫,喜欢戴一顶圆顶窄檐的礼帽,通俗所谓绅士帽者是。他的诗文清新,为人们所传诵,例如《送匋耳山人归国诗》:——
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
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
匋耳山人指吾友陶焕卿,归国是为的运动革命。焕卿名成章,是一位革命者,留学未久,即行返国,生平蓬头垢面,天寒时,用草绳做衣带,芒鞋日行八九十里,运动浙东诸县的豪俊起义,屡遭危难,而所向有功。又游南洋群岛,运动侨民。辛亥年自爪哇归时,浙江已反正了,举汤寿潜为都督了。焕卿被任为参议,郁郁不得志,自设光复军总司令部于上海,募兵,为忌者所暗杀。我撰挽联有云:“看今日江山光复,如火如荼,到处染我公心血。”观云这首诗的头两句,就很能映出焕卿的时代背景及其一鸣惊人的神采。
又有一首是“金陵有阁祀湘乡曾氏,悬额:‘江天小阁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题其上曰:‘此杀我同种汉贼曾国藩也。’诗以记之。”
“江天小阁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满朝。
赢得千秋题汉贼,有人史笔已如刀。
可是有一次,蒋氏谈到服装问题,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我们听了,颇感奇怪。辞出之后,鲁迅便在路上说:“观云的思想变了。”我点点头。我们此后也不再去。果然,不久便知道他和梁启超组织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了。于是鲁迅便给他一个绰号——“无威仪”。
四 《浙江潮》撰文
一九〇二年春,章太炎先生避地东京,和中山先生会见,英杰定交,同谋革命,同时发起“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以励光复,并且撰书告留学生,极为沉痛。有云:“……愿吾滇人无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无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无忘张煌言,愿吾桂人无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无忘何腾蛟,愿吾辽人无忘李成梁!……”鲁迅那时已在东京,当然受到这位革命前辈的莫大的影响。
翌年,章先生在沪,又和同志公开讲演革命,讲稿辄在《苏报》上发表,后来竟成了轰动全国的《苏报》案。章先生和邹容虽因此而入狱,然而革命党的声气从此大盛,和清政府对质于公堂,俨然成了敌国之势。这时候,东京方面,杂志云起,《浙江潮》也出世了。命名之始,就起了两派的争执;温和的一派主张用浙江同乡会月刊之类,激烈的一派大加反对,主张用这个名称,来作革命潮汹涌的象征。起初由孙江东、蒋百里二人主编。百里撰《发刊词》,有云:“忍将冷眼,睹亡国于生前,剩有雄魂,发大声于海上。”其最引人注意的,是登载章先生狱中的诗四首,最为鲁迅所爱诵,现录两首于下:
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二首
(六月十八日)
神狐善埋搰,高鸟喜回翔。保种平生愿,征科绝命方。
马肝原识味,牛鼎未忘香。千载《湘军志》,浮名是锁缰。
衡岳无人地,吾师洪大全。中兴沴诸将,永夜遂沉眠。
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藉君好颈子,来者一停鞭。
还有章先生的《张苍水集后序》,也是鲁迅所爱诵的,其末段有云:
……乃夫提师数千,出入江海,一呼南畿,数郡皆蒲伏,至江淮鲁卫诸豪,悉诣军门受约束,群虏詟栗,丧气而不敢动。若公者,非独超跃史何诸将相,虽宋之文李,犹愧之矣。余生后于公二百四十岁,公所挞伐者益衰。然戎夏之辨,九世之仇,爱类之念,犹湮郁于中国。雅人有言:“我不见兮,言从之迈”,欲自杀以从古人也。余不得遭公为执牧圉,犹得是编丛杂书数札,庶几明所向往。有读公书而犹忍与彼虏终古者,非人也!
这时我和鲁迅已经颇熟,我觉得他感到孤寂,其实我自己也是孤寂的。刚刚为了接编《浙江潮》,我便向他拉稿。他一口答应,隔了一天便缴来一篇——《斯巴达之魂》。他的这种不谦让、不躲懒的态度,与众不同,诺言之迅和撰文之迅,真使我佩服!这篇文章是少年作,借斯巴达的故事,来鼓励我们民族的尚武精神。后来他虽自惭幼稚,其实天才没有不从幼稚生长来的。文中叙将士死战的勇敢,少妇斥责生还者的严厉,使千载以下的读者如见其人!
鲁迅又撰一篇《说鈤》,这是新元素“镭”的最初的介绍。那时候“镭”刚刚被居里夫妇发见,鲁迅便作文以饷国人,并且唤起纯粹科学研究的重要。
五 仙台学医
鲁迅往仙台学医的动机有四:我在《鲁迅的生活》和《回忆鲁迅》两文中已经叙明了。别后,他寄给我一张照片,后面题着一首七绝诗,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之句,我也在《怀旧》文中,首先把它发表过了。现在只想从他的仪容和风度上追忆一下:
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总之,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着仁爱和刚强。这些特质,充满在他的生命中,也洋溢在他的作品上,以成为伟大的作家,勇敢的斗士——中华民族的魂。
他的观察很锐敏而周到,仿佛快镜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机智也特别丰富,文章上固然随处可见,谈吐上尤其层出不穷。这种谈锋,真可谓一针见血,使听者感到痛快,有一种涩而甘、辣而腴的味道。第三章所举给人绰号,便是一个例子。吾友邵铭之听他的谈话,曾当面评为“毒奇”。鲁迅对这“毒奇”的二字评,也笑笑首肯的。
他在医学校,曾经解剖过许多男女老幼的尸体。他告诉我:最初动手时,颇有不安之感,尤其对于年青女子和婴孩幼孩的尸体,常起一种不忍破坏的情绪,非特别鼓起勇气,不敢下刀。他又告诉我:胎儿在母体中的如何巧妙,矿工的炭肺如何墨黑,两亲花柳病的胎害于小儿如何残酷。总之,他的学医,是出于一种尊重生命和爱护生命的宏愿,以便学成之后,能够博施于众。他不但对于人类的生命,这样尊重爱护,推而至于渺小的动物亦然。不是《呐喊》里有一篇《兔和猫》,因为两个小白兔不见了,便接连说一大段凄凉的话吗?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鲁迅的伟大之心!
他学医的成绩很不错,引起同学们一度的嫉妒和侮辱,记得他的《朝花夕拾》里曾经提到。吾友谢似颜觉得最可注意的,是他的伦理学成绩在优等。这话很切当。可见鲁迅不但在说明科学,研究有得,而且在规范科学,也是聚精会神,恢恢乎游刃有余。因之客观方面既能说明事实的所以然,主观方面又能判断其价值。以之知人论世,所以能切中肯綮;以之与人辩驳,所以能论据确凿,自立于不败之地;以之运用于创作,又每有双管齐下之妙。这种造诣,非有得于规范科学,洞悉真善美的价值判断者万不能达到的。
鲁迅学医时期的轶事,像水户下车去访朱舜水的遗迹呀,火车上让坐给老妇人,弄得后来口渴想买茶而无钱呀,记得我已经发表过,无须再赘。现在忽然记起一件和我有关的故事来了。一九〇五年春,我在东京高师学校读完了预科,趁这樱花假期,便和钱均夫二人同往箱根温泉,打算小住十天,做点译书的工作。路上偏遇到大雨,瀑布高高地飞着,云被忽然来裹住了,景色实在出奇。所以我住下旅馆,就写了好几张明信片,寄给东京的友人何燮侯、许缄夫、陈公孟、鲁迅等——鲁迅在春假中,也来东京,和我同住,不过他学校的假期短,须早回仙台去——报告寓址和冒雨旅行的所见。隔了一二日,收到友人的回片,或称我们韵人韵事,或羡我们饱享眼福,我看了不以为意。后来,公孟忽然到了,鲁迅也跟着来了。我自然不以为奇。大家忻然围坐谈天,直到夜半。第二天结伴登山,游“芦之湖”,路上还有冰雪的残块,终于爬到山顶。这个湖是有名的囱口湖——我译火山为地囱,译火山喷口为囱口——真是天开图画,风景清丽绝了。一排的旅馆临湖建筑着,我们坐在阳台上,只见四山环抱这个大湖,正面形成一个缺口,恰好有“白扇倒悬东海天”的“富士山”远远地来补满。各人入浴既了,坐对“富士”,喝啤酒,吃西餐,其中炸鱼的味道最鲜美,各人都吃了两份。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这里似的好鱼。兴尽下山,大家认为满意,不虚此行。
谁知道公孟之来,原是有“特务”的。因为有章某向同乡造谣,说我们是为的“藏娇”到箱根去的。同乡友人们不相信,公孟也不信,却自告奋勇,要得个真相。鲁迅也不信,说假使真的“藏娇”,还会自己来报告寓址吗?天下没有这样傻瓜!果然,后来情形大白了,同乡友人们均鄙视这造谣的人。这件事隔了好久,鲁迅才对我说穿,我们相视大笑!
六 办杂志、译小说
鲁迅在弘文学院的时候,常常和我讨论下列三个相关的大问题:
一 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 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 它的病根何在了?
他对这三大问题的研究,毕生孜孜不懈,后来所以毅然决然放弃学医而从事于文艺运动,其目标之一,就是想解决这些问题,他知道即使不能骤然得到全部解决,也求于逐渐解决上有所贡献。因之,办杂志、译小说,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创作数百万言,主旨也重在此。茅盾先生说得好:
……我看到了古往今来若干伟大的Humanist中间一个——鲁迅先生!
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化战士,一定也是伟大的Humanist;换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颂扬者。……正因为他们所追求而阐扬者,是“最理想的人性”,所以他们不得不抨击一切摧残、毒害、蔽塞“最理想的人性”之发展的人为的枷锁——一切不合理的传统的典章文物。这是各时代各民族的Humanist所相同的。而鲁迅先生,则于“同”中更有其特殊者在。这特殊的什么,乃是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而现在则镣索重重的“东方文明”古国之历史的与现实的条件所产生而养育的。讲到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儒家者流确已说得很多;然而这些美丽动听的词句,经过现实的天平,就露了马脚。鲁迅先生指出了“吃人的礼教”,就是批判数千年最有力的美丽动听的儒家的“最理想的人性”的图案和规章,而追问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一切伟大的Humanist的事业,一句话可以概括,拔出“人性”中的萧艾,培养“人性”的芝兰。然而不是每个从事于这样事业的人都明白认出那些“萧艾”是在什么条件之下被扶植而滋长,又在什么条件之下,那些“芝兰”方能含葩挺秀。中国古来的哲人,最缺乏者,就是此种明白的认识。“人性”或“最理想的人性”,原无时空的限制,然而在一定的时间条件之中,会形成“人性”的同中之异,此即所谓国民性或民族性。……
鲁迅先生三十年工夫的努力,在我看来,除了其他重大的意义外,尚有一同样或许更重大的贡献,就是给三个相联的问题开创了光辉的道路。……(《中苏文化》第九卷第二、三期合刊——茅盾:《最理想的人性》)
鲁迅想办杂志而未成,记得《呐喊》自序上已有说明:出版期快到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任文稿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余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这三个人乃是鲁迅及周作人和我。这杂志的名称,最初拟用《赫戏》或《上征》,都采取《离骚》的词句,但觉得不容易使人懂,才决定用《新生》这二字,取新的生命的意思。然而有人就在背地取笑了,说这会是新进学的秀才呢。我还记得杂志的封面及文中插图等等,均已经安排好好的,可惜没有用;而鲁迅做事的井井有条,丝毫不苟,很值得敬佩。
后来他在《河南》杂志撰文,如《科学史教篇》、《摩罗诗力说》等,和他的少年作相较已经大有进步了。他深深地慨叹中国的无声,历史上虽伟大作家如屈原,抱九死无悔之贞,而乏反抗挑战之力,这不能不说是国民性缺点之一。有云:
……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思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着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摩罗诗力说》)
鲁迅编译《域外小说集》二册,实在是中国介绍和翻译欧洲新文艺的第一人,我在《鲁迅的生活》中已经论及,现在从略。
七 从章先生学
章太炎先生是革命者,同时是国学大师。他的学术之大,可谓前无古人。拙著《章炳麟》的《绪言》中说:
……试看满清一代的学术,惟有语言文字之学,就是所谓小学,的确超轶前贤,光芒万丈,其余多是不振的。其原因就在满洲入关以后,用种种凶暴阴险的手段来消灭我们汉族的民族意识。我们看了足以惊心动魄。例如兴文字狱呀,焚书呀,删改古书呀。民多忌讳,所以歌诗文史趋于枯窳;愚民策行,所以经世实用之学也复衰竭不堪。使一般聪慧的读书人,都只好钻入故纸堆里,做那考据训诂的学问。独有先生出类拔萃,虽则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学,然而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批判文化,独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会文野的情状,中印圣哲的义谛,东西学人的所说,莫不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观其会通,穷其指归。“千载之秘,睹于一曙。”这种绝诣,在清代三百年学术史中没有第二个人。
章先生出狱以后,东渡日本,一面为《民报》撰文,一面为青年讲学,其讲学之地,是在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我和鲁迅极愿往听,而苦于与学课时间相冲突,因托龚未生(名宝铨)转达,希望另设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许。地址就在先生的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每星期日清晨,我们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环绕一张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释,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其阐明语原,例如说,天得声于囟,地得声于也:
说文,囟,头会脑盖也。象形。……囟变为天颠,犹—孳乳为真,齿音敛为舌音也。天,颠也;颠,顶也。……天为人顶,引伸为苍苍者,犹也为女阴,孳乳为地也,初只作囟也而已……(详见《章氏丛书》:《文始》卷三,囟字)
说文,也,女阴也。从乁。象形。乁亦声。此合体象形也。秦刻石作孳乳为地,重浊阴为地。古文地当只作也。……人体莫高于顶,莫下于阴(原注,足虽在下,然四支本可旁舒,故足不为最下,以阴为极),故以题号乾坤。(详见《文始》卷一,也字)
其推见本字,例如说“蝉嫣”,“蝉联”,蝉都是单之借。因为《诗经》“其军三单”,《毛传》训袭,乃是单字的本义。何谓“三单”?说经者以为三辰之旂,未谛。乃是说更番征调,以后至者充前人缺,犹今时常备,后备,预备之制,这是先生的创获之一。
……单训为袭,是其本义。古文作,象其系联也。小篆为单,象古文变其形。释天“太岁在卯曰单阏”,孙炎作蝉焉。方言:“蝉,联也。”扬雄传曰:“有周氏之蝉嫣。”蝉嫣训连,连续即相袭义;此借蝉为单也。孟子曰:“唐虞禅,”《汉书·文帝记》曰:“嬗天下。”禅本封禅,嬗本训谖,今以此为继位之义,亦借为单。禅位犹言袭位也。明此,则毛公训单为袭,斯为本义,其军三单者,更番征调,犹卒更,践更,过更之制,其事易明。……说文训大,乃之假借也。(《太炎文录》卷一《与尤莹问答记》,并参阅同卷《毛公说字述》及《文始》卷一,单字)
其证方言,例如今言“甚么”即“舍”之切音;今言“光蜑”即“矜”之切音;元寒戈歌对转,故今言蘩菜声如波菜;古无轻唇音,故蜚虱本读毕虱。(详见《章氏丛书》:《新方言》)
章先生讲书这样活泼,所以新谊创见,层出不穷。就是有时随便谈天,也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两书,都是课余写成的,其体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于此时。我们同班听讲的,是朱蓬仙(名宗莱),龚未生,钱玄同(夏),朱逷先(希祖),周豫才(树人,即鲁迅),周起孟(作人),钱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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