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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仓央嘉措(白金修订版)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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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平,高平编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6-04-01
书籍编号:30472841
ISBN:9787512508422
正文语种:中文
字数:380301
版次:1
所属分类:人物传记-文人学者
版权信息
书名:仓央嘉措(修订版)
作者:高平
ISBN:9787512508422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仓央嘉措
高平
【01】被驱逐的情侣
在西藏南部门隅地区的夏日错,有一个名叫派嘎的小村落。正像西藏的许多小居民点一样,偏僻和贫苦是它最明显不过的特征。
雪山上吹下来的风里夹带着刺骨的冰针。人们只有在走进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盘坐在燃烧着木柴或者牛粪的炉火旁的时候,才会感到些许的温暖。
但是在扎西丹增的家里,真正的春天已经降临了,他的心比炉火更热。连日来,他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总觉得还应当干些什么,他经常在屋里转来转去,半举着两只手,头脑中除了紧张的喜悦外则是一片空白。
扎西丹增是个见善则柔、遇恶则刚的人。他在寺院里学过经典,通晓白玛林巴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师之称;他还会唱很多的酒歌,在这一带受人喜爱。但这喜爱中所包含的,多半是感叹和同情。十多年来,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费尽了最大的心机,始终如一地赡养和医治着年老病重的父母。像松柏四季不凋地守护着山岭,风雪再猛,从不落叶;生活再苦,决不求人。直到三年前父母双双去世的时候,他才向姐姐借了一点钱办理丧事。之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只有十里外的早已嫁出去的姐姐算是他的亲属。但他越来越不愿和她来往。他曾经感到非常孤独,屋子虽小,却空荡得可怕。同时他也有一种解脱感,好像多年来被无形捆绑着的双手忽然松开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他到处给人帮工,不嫌脏累,不分远近,有时几个月不回来。很快,他就连本带利地偿还了所欠姐姐的债务,修缮了自己的房屋,还有了一点积蓄。现在,他居然要办喜事了。已经四十岁了,青春方才开始,但他并不怨天尤人。有时迟开的花,倒格外芬芳呐。
正当扎西丹增陷入莫名的遐想时,“啪啦”一声,门被踢开了。扎西丹增一惊,抬头看,满脸横肉的姐姐正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每次见到姐姐,就立刻想起那句谚语:鸡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扎西丹增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像要关闭回忆的窗子,竭力使自己不再去想那句谚语。
“阿佳拉[1],贵体安康!”
姐姐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卡垫上,与其说是大模大样,不如说是显示威严。她向房中扫了一眼说:
“听说你要成婚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快了,正月。”
“倒是吉祥的开端。”
“是的。”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我准备请你来喝喜酒。”
“都准备齐全了?”
“还凑合。”
“钱是哪里来的?”
扎西丹增一听这话,被激起了一腔怒火,满腹心酸,他再也忍不住了:“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穷日子你是知道的。我一没有土地可以出租,二没有银钱可以放债。抓头上,乱发一把;抓身上,氆氇一片。瘦牛只有一头,支差的驮子却有九十九。我只有靠两只手拼命干活。我比鸡起得早,比羊睡得迟,一天忙得屁股不沾土。我为什么不能成家立业?”他举起了颤抖着的双手,接着说,“有钱人的炒锅是铁的,穷人的炒锅也不是泥捏的!”
“住口!”姐姐忽地站了起来,“这几年你究竟干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心里明白。大蒜是偷着吃的,蒜味儿却当面跑出来了。我看你一定是偷……”
扎西丹增说什么也没料到,他的姐姐竟然毫无根据地怀疑他,而且当面说出个“偷”字来。是的,即便用的是金子做的佛像,打在头上也是很疼的;即便是自己亲属的侮辱,也是很难忍受的。凭着他对姐姐的了解,他断定她此来有着不善的图谋。
他冷静地问道:“干脆说吧,你想要什么?”
姐姐脸上透出了一丝得意的暗笑,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滚!马上滚!远远地滚!永远不要回来!”
“次旺拉姆怎么办?”扎西丹增问。
“那我可管不着,你去问她好了。”
“不用去问了,我来了。”次旺拉姆从容地走进门来,抓住扎西丹增的手说,“庄稼不收灾一年,夫妻不和灾一生。我永远听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喝苦水也比牛奶甜。”
对于扎西丹增的一颗苦透了的心,次旺拉姆的这番话真比纯奶还甜,比甘露还清凉。
次旺拉姆是一个娇小的、西藏南方姑娘。由于她品德高尚,信仰虔诚,施舍大方,文雅蕴藉,后人认为她出身于名门。传说中说:藏王松赞干布有一支失散了的后裔,有的脸上生着狗嘴,有的头上长了角,是不吉祥的征兆,于是被放逐到门隅地方。过去了若干代以后,其中一个名叫嘎玛多吉的男子,娶了一个名叫阿布迪的妃子,在藏历土狗年生了个女儿,她就是次旺拉姆。
“次旺拉姆!次旺拉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奔来。
“朗宗巴大哥,您请坐。”扎西丹增恭敬地迎接着,又急忙从木柜里抽出一条哈达举过额头,朝朗宗巴献了上去。
“谁是你的大哥?你比我还大十岁呢。”朗宗巴伸出一只手将哈达拨在一边。但他随即发现扎西丹增的姐姐坐在窗前望天,又一把将哈达抓过来托到她的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去说:“阿佳拉,你倒先来了。”
这位“阿佳拉”接过哈达,反手朝上一扬,搭在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敬,又继续昂头望天。
“扎西丹增,你是决心要娶我的妹妹?”朗宗巴问。
“大哥,您是答应了的。”
“那时候,我考虑不周。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
“哥哥!你怎么又……”次旺拉姆急了。
“请讲。”扎西丹增冷静地说。
“你也算是一个有点学问的人,你不会不知道,”朗宗巴显出一副更有学问的样子继续说,“三十三年以前,第五世达赖喇嘛就曾经下令,让所有教派的教徒都改信黄教。达赖佛还派了自己的门生——亲密的朋友梅惹喇嘛来宏扬黄教。遵照佛的旨意,我已经改信黄教了,你们家可是世代信奉红教[2]的。你要想娶我妹妹,必须也改信黄教。”
“你知道,我虽然学的是密宗一派,但信奉的不也是释迦牟尼吗?”扎西丹增反问。
朗宗巴张口结舌了片刻之后,掏出用羊角做的鼻烟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敲了敲,吸了三下鼻烟,打了一个喷嚏,这才说:“第一条你办不到。第二条嘛,请婚酒你送过了。聘礼呢?交得起吗?”
“多少?”扎西丹增认真地问。
朗宗巴轮换地伸屈着指头:“一匹马,两头牦牛,三只羊。”
次旺拉姆真想哭出来。她上前拽住哥哥的袍袖,狠命地摇着:“哥哥,你为什么说了话不算数?你为什么不讲道理?就连乞丐的打狗棒还有个倒顺呢,你这样做算什么堂堂的男子汉?”
朗宗巴将妹妹一把推开,说:“反正我不允许你嫁他!除非他答应条件。你跳?鸡再跳还能跳断了梯子!”
“水和奶搅在一起,就是用金勺子也分不开!”次旺拉姆毫不示弱。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扎西丹增伤透了心。他替次旺拉姆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轻轻地说:“我们走。”
次旺拉姆点了点头,弯下腰准备去拾掇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了——虽然这个家在她还没有正式得到的时候就将失去。她把一只准备结婚时款待客人的羊腿插进糌粑口袋里,又去搬烧茶的铜锅。扎西丹增跨出房门,到院中去牵他的牛。一对情侣默默地忙碌着。他们知道,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滚不回去,哥哥和姐姐的贪心收不回去。俗话说:吃肉的老虎再饿,也不会吃自己的肉。他们的哥哥姐姐却吃到了弟弟妹妹的身上。走吧,远远地走吧,快快地走吧。让他们去得意好了,树根既然烂了,叶子必然干枯;心肠既然坏了,不会有什么幸福。
不料,朗宗巴突然说:“除了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和能够背动的食物,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带走!”姐姐补充说:“若是能抬动,你们可以把房屋当轿子抬上。”
扎西丹增把已经牵在手里的牦牛缰绳甩在地上,握起次旺拉姆的手,跨出了篱笆大门。
冬天的风在旷野上使劲地刮着,低矮的枯草在瑟瑟地抖动。沙砾上,四只脚并排着,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隐忽现。行人是那样稀少,牛羊更是罕见,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三两个看不清的物体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们靠近,那是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男女。
一对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家园的情侣,无言地走着,走着,既觉得甜蜜,又感到茫然。昨天发生的事情,依旧像插在心上还未拔出的刀子。但是,乡亲们送别他们的情景,那些宽慰的话语,鼓励的言辞,关切的嘱咐,又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痛苦。有的人愿意腾出一间小屋,让他们住到自己的家里;有的人拿出仅有的几钱银子[3]送给他们做盘费;有位老人告诉他们,天冷的时候不可向北方流浪,要朝温暖的南方走;还有的流着泪水,希望他们还能回来。唉,善良的人们啊!
他们走时是那样坚决。伤透了心的人,是谁也留不住的。如今离家乡渐渐地远了,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就连阿妈捻毛线时用过的小木槌,村口上那块光滑的大石头……都成了使人依依难舍的有生命的东西。
扎西丹增不禁频频地回头张望,那噙着泪水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家乡的影子了。次旺拉姆只是温顺地跟着他走,有时带有几分好奇地向前望一望,或者向两边看一看,却不常回头。也许她不愿往火上浇油,增加他的伤感;也许她在派嘎村并没有多少可珍惜的记忆。扎西丹增作为一个孝子,那里有曾经温暖过他的父母,而次旺拉姆作为孤女,却不曾在那里得到过兄长的温暖。浪荡成性、变化无常的哥哥从没有给过她手足之爱。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到了二十一岁的。正是那种半独立式的生活使她学会了各种农活,她精通家务,不乏主见,善于思考,从不掺和某些妇女津津有味地对别人说短道长。只有一种场合她不愿离去,就是当人们聚在一起夸奖扎西丹增的时候。但她从不插嘴,只是悄悄地在心底里结着她爱情的果子。
沉默得够长久了,沉默得太难受了。扎西丹增终于轻声地哼起歌来:
素白的野花圣洁,
不如酥油似雪;
酥油似雪又芳香,
不如姑娘高尚。
杜鹃花红似火,
不如红颜料似血;
红颜料似血又闪光,
不如赤诚的姑娘。
次旺拉姆露出了笑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唱的是我吗?”她停下脚步,含情的双眼向扎西丹增忽闪着。
“当然,还有谁呢?”
“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苦……”
“离别家乡的苦只不过像一滴水,若是没有了你,我的苦就像大海了。”
“那就不要再想家了。哪里快活哪里就是家乡,哪个仁慈哪个就是父母。不是吗?”
“对,我们快活起来吧!”扎西丹增无意中加快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鹰身上掉几根毛,碍不着凌空飞翔。”
不知是第几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平坦、富庶的地方。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是达旺地区的拉瓦宇松(三低洼地)。也许是那成排的杨柳和家乡的杨柳十分相似,他们对此地产生了亲切之感。在纳拉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他们停了下来,在三块已经烧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了铜锅,次旺拉姆寻来了干柴和牛粪开始熬茶,准备吃他们最后剩的两碗糌粑。这时,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走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这两个异乡人,丝毫没有羞怯的神色。
扎西丹增一面用羊皮风箱扇着火,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刚祖。”小孩高兴地回答,“我阿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脚先生出来的。”[4]
次旺拉姆抿嘴笑了。她问:“这个地方叫什么?”
“叫邬坚林。你们看,那边的寺院可好看了,里边的酥油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互相注视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几乎是齐声回答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这里的人了!”
【02】五世达赖圆寂
邬坚林寺附近的一座小房子里挤满了贺喜的男女,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的婚礼正在举行。这原本是要在正月初办的事,因为被迫迁居,推迟到了二月底。也好,这地方气候暖,柳条已染上了鹅黄,心里的春天与心外的春天完全融合了。
有名的歌舞之乡在有人结婚的时候当然少不了歌声,此刻,人们唱着赞新娘的歌:
美德俱全的姑娘,
像翠柏一样的姑娘,
性情温和、亲切、善良,
就像“大自在天”的公主一样。
献给你这条洁白的哈达,
愿你财富、人口、运气三兴旺。
在一阵欢呼声中,次旺拉姆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谢,不停地给客人们斟着浓浓的青稞酒。赞美新郎的歌声又唱起来……热闹了很久,有的人困了,有的人醉了,这才由老年人带头纷纷告别。
新郎新娘送走了客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望望天空,晚霞早消失了,北斗星已经清晰可见。
就在遥远的北方,北斗星的下面,在拉萨正在重建着的布达拉宫里,这时候——清康熙二十一年(藏历水狗年,公元1682年)的二月二十五日,发生了一件西藏历史上的大事:
第五世达赖喇嘛逝世了!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就是做一千个奇幻的梦,也绝不会想到他的逝世竟会和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发生那样直接的、紧密的、重大的联系。有谁能预测那戏剧般的偶然,揭开未来的生活之谜呢?
五世达赖名叫阿旺·罗桑嘉措,明朝万历四十五年(藏历火蛇年,公元1617年)九月二十三日出生于西藏山南琼结的清瓦达孜。父名霍尔·都杜绕登,曾任过宗本职务。母名贡噶拉则,出自信奉红教的名门贵族。万历四十四年的最后几天,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不明不白地死在哲蚌寺以后,第巴[1]索南若登派人四处寻找转世灵童时发现了他,会同四世班禅和高级僧侣、贵族、蒙古头人把他确认为达赖五世。他十五岁被迎到哲蚌寺供养,十八岁时由班禅授了沙弥戒,二十五岁正式做了西藏的政教领袖。四十年来,做了许多重大的事业。人们都称他为“伟大的五世”。
他从去年——藏历铁鸡年九月六日病倒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室。老年人本来就习惯于回忆,何况又在病中。他经常斜倚在厚厚的黄缎子包成的羊毛垫子上回想往事,一幕一幕,像挂在眼前的“唐卡”[2]。他想得激动的时候,就抓起漆花木柜上的铜铃摇几下,让侍者送壶酥油茶来喝几口,强闭上眼睛,想镇静一会儿,休息一下。接着,那些自豪的往事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下令大加扩建布达拉宫,他使其他教派都改信黄教,他到北京觐见顺治皇帝,他给一些新的寺院住持开光仪式,他进行各类寺院和僧侣的大普查,他制定了财政制度,他颁布了藏族自己的民族服装,他为整顿僧俗纪律巡视各地,他撰写了《学习珍珠蔓》等多种著述……现在,他已经是全藏名副其实的教主了。在他的统领下,有一千八百座寺院,十万名僧人啊,真不少哇!……他怀着自慰的心情,缓慢地扳着指头总结自己的长处:冷静、严肃、决断、寡言、博学、宽厚……他再屈着指头历数自己的短处……唉,恐怕只有自己才敢这样做。他的心乱了,只好又摇起了铜铃。
近几天,他的病情更加沉重起来,竟然处于昏迷状态了。忽然,他听到了歌声,一会儿好像很远,一会儿又好像很近。歌词是什么,他听不清。正守护在他身旁的第巴桑结甲措却是听得出的。那歌中唱道:
兄弟要是有一个,
只有在家支乌拉[3];
兄弟要是有两个,
一个要去当札巴[4];
假若再有三弟弟,
最好赶快逃出去,
要不就在家装哑巴。
桑结甲措听着,皱起了眉头。他摇动了那只唯有达赖本人才能动用的铜铃。侍者以为是达赖清醒过来了,惊喜地跑了进来,见是桑结甲措,立刻低下头听候吩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儿,预感到这座宫殿里快要更换摇铃的主宰了。
“是修筑宫殿的……乌拉们在唱吗?”桑结甲措脸色阴沉地问。他不喜欢使用乌拉这个词,倒不仅仅因为它来自突厥语,还在于它赤裸裸的词意是人身差役、强迫劳动。尤其用在被征来修建圣宫的人的身上,不大符合群众对领袖的自觉拥戴和对佛的无比虔敬。但他还是使用了。
“是的。”侍者轻声回答,“山坡太陡,石头很难运上来,小块的,山羊驮;大块的,用人背。唱唱歌能减轻劳累——伟大的五世是这样说过的。”
“这我知道。”桑结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他多嘴的意思。
“如果您怕吵闹了佛爷,我去通知他们,不准再唱了。”
桑结甲措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做。自从三十七年前的三月初五,这个巨大的工程动工以来,一直就这样存在着不可抑止的喧哗声。五世是从未禁止过的。今天突然禁止人们歌唱,会不会间接地泄露出达赖的病情?但那歌词的内容,又使他感到不快。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竹尖笔,蘸着浓黑的墨汁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我们这伙砌墙的人,
全都像老虎一样健壮。
砌出来的石墙啊,
也像虎身上的花纹一样漂亮。
他写罢,交给侍者,嘱咐说:“宣谕他们,五世佛爷叫他们唱这首歌。”
侍者接在双手上,退了出去。在楼梯转弯的亮处,他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早就熟知桑结甲措是一个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但他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隐瞒达赖的病情,使大家不能分担这雪山压胸一般的忧愁。
这位侍者名叫盖丹,意思是“有福分”。是的,他自己也常因这种难得的福分而激动不已。在宽阔的藏区,有多少人一步一磕头地磕到拉萨,却连达赖的影子也难望到;而他,却能够像佛像案前的酥油灯一样,日夜伫立在达赖的近旁。
工地上响起了新词新歌,那声音空前的激昂雄壮。人们遥望着白宫[5]上达赖五世的卧室,有的竟流下了热泪。他们不认识文字,没学过经典,他们坚信达赖赐唱的歌就是佛经,不要说能唱它的人,就连能听见它的人也会逢凶化吉,幸福无涯。
此刻,达赖突然清醒了,而且竟然不太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半跪在身边的桑结甲措,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是慈祥。桑结甲措高兴地扶住他,又有些恐惧,他担心这是佛灯在熄灭前的一亮。
“有别人在吗?”五世低声问。
“没有,连盖丹也不在。”桑结完全会意地回答,“您……指教吧……”桑结双手合十,几颗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你对蒙古人的看法。”五世又补充道,“你要说真心话,说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是。”桑结似乎未加思索就说了下去,“需要时请他们进来,不需要时请他们出去。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元朝就不必说了,这四十多年,他们的影子,不,他们的靴底和马蹄,就没有离开过咱们的土地。什么却图汗的儿子,什么固始汗、达延汗,如今又是达赖汗,一直统操着卫藏的大权。我们有达赖,有班禅,还有第巴,要汗王做什么?”他激动起来,哽咽了。
五世微微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摇头,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关于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我看你有必要重温一下历史……”五世眼望着长空,似乎那就是一张大事年表。
“长期以来,在皇帝的管辖下,各个教派都很安定,各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战乱,人民生活过得也比以前好。我们和蒙古人也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五世依然望着天空,话里充满了向往和感叹,同时包含着对目前形势的担心和苦恼。
盖丹报门而进,说:“敏珠林寺郎色喇嘛求见。”盖丹已经隐约地听到了五世说话的声音,知道佛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有拒绝为郎色通报。再说,除了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之外,敏珠林的信使是五世最喜欢接见的。
郎色喇嘛弯着腰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青年人的仪态。由于山南地区地势较低,山清水秀,十分宜人,敏珠林又是红教主寺,所以郎色的脸色几乎和他的袈裟一样红艳。郎色向五世敬献了哈达,致了颂词,呈上了敏珠活佛的书信。五世边拆着黑紫色的封漆,边问:“敏珠活佛他好吗?”
“好,好。只是很想念您——伟大的五世。”
五世打开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
面前的雅鲁藏布日夜东去,
像蓝色的玉液那般美丽。
假若林中能落下一座大桥,
我去朝拜您像掐念珠一样容易。
下面照例是他游龙般的签名。
五世苦笑了,他清醒地知道,他和这位多年来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的密友,快要分手了。他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让郎色空手而回。于是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桑结,我念你写,和他一首。”
“是。”桑结回答着,拿起了纸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五世那双无力地下垂着的双手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五世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念着,声音是颤抖的:
珍珠般的字句出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是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五世在上面签了名。郎色将和诗捧在手中,往头顶上按了按,揣在怀里,后退着辞别。桑结一扬手,说:“转告敏珠活佛放心,上尊近日贵体稍有不适,过两天就会好的。”郎色应允着走了。盖丹也跟了出去。
“请您休息一会儿吧。”桑结恳求着,想扶病人躺下。
“不,不用,我永远休息的日子就要到了。”五世推开他,“让我来给你讲讲蒙古人和达赖喇嘛的关系吧。”
垂危的五世费力地说了下去:“明朝万历四年,蒙古土默特部落[6]的领袖俺答汗——就是被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那一位,从青海写信给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约他去会面。俺答汗有三万兵马,又信奉黄教,不去见他是不好的。第二年的冬天,十四岁的索南嘉措从哲蚌寺动身,下一年的五月才到达青海。他们各自把自己比作当年的忽必烈和八思巴。俺达汗给索南嘉措上了尊号,叫‘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7],这就是达赖名号的由来和开端。在他以前的达赖一世——宗喀巴的弟子根敦主,达赖二世——根敦主的弟子根敦嘉措,都是后来追认的。”五世津津有味地说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桑结早已具有了这些常识性的知识。人老了是爱说重复话的,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他认为今天的重复也仍然是必要的。何况桑结静静地听着,没有显露丝毫的不耐烦。
“三世年轻有为,不辞辛劳,一心发展黄教,致力搞好和皇帝、蒙古人的关系。他随俺答汗到了土默特;在张掖时派人向皇帝朝了贡,给首相张居正写过信;在青海修了塔尔寺;到康区建了理塘寺。俺答汗去世以后,他应约去参加了葬礼,随后又应召进京,在途中圆寂。那是万历十六年三月的事情。”五世停了一下,尽力放大了声音,“下面你要注意,三世的转世在哪里呢?就在蒙古。达赖四世是谁呢?就是蒙古人俺答汗的曾孙——云丹嘉措。他是怎样入藏的呢?是蒙古军队护送来的。佛教的带子,把藏、蒙两个民族更紧地拴在了一起。”五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明朝末年,我们在拉萨的黄教集团,面临着三面威胁。北面是信奉黑帽派的青海的却图汗,东面是信奉苯教的甘孜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西面是支持红帽派的日喀则的第悉藏巴政权。当时,一些黄教大寺的首脑,就借请固始汗的大兵来扫荡敌手。我虽然是在蒙古人的监护下长大的,但我是不同意这样做的。应当劝说固始汗回去,避免让众生流血,而且更能提高我们的威望。但是已经晚了,固始汗在六年中把上述的三方都灭了……”
五世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那不习惯于戴帽子的秃顶散发着蒸气。又大又圆的眼睛无神了。痛惜的心情,垂危的病情,加上长时间的谈话,使他虚弱得几乎难以支持了。这回不用桑结来劝扶,他自己就倒卧下去了,但头脑依然清楚,他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大清顺治九年,也就是我坐床以后的十年,我应召到了北京。顺治皇帝在宫门外迎接了我,拉着我的手,走进宫去。我和随从我同去的藏、蒙官员,都受到了隆重、亲切的接待。我下榻的黄寺,就是皇帝专门为我修建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享尽了大家庭的温暖……”五世说到这里,激动得流下了热泪,“皇帝封我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8],给我金册金印……”
“同时,也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固始汗’,也是金册金印。”桑结忍不住补充说。
“对!”五世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像一个长跑的人终于突然看到了终点,“皇帝的意思是我管教务,他管政务。明白了吗?这就是今天要提醒你的,也就是我在六十五岁的时候最后要告诉你的——蒙古人是代表皇帝协助管理西藏的,不能把他们单纯看作施主,更不能把他们看作我们的敌人。我们和他们都是佛的供养者,也都是皇帝的臣民。大的事情千万要恭请佛的暗示和皇帝的旨意,不可私自处理。否则灾祸无穷……灾祸无穷啊……”
五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桑结抽泣着:“我记下了,我记下了呀!”
五世并没有听见。他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桑结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比做儿子的还要悲痛。但他很快地收敛住哭声,警觉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四处察看,发现了正在掩面流泪的盖丹。桑结狠推了盖丹一下,极其严厉地命令说:“绝对保密!任何人不准进来!对佛起誓吧!”
盖丹无比顺从地跪了下去……
近处大殿里做法事的鼓钹螺号声,远处工地上乌拉们的歌声,震天动地,混成一片……
【03】仓央嘉措诞生
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藏历第十一甲子[1]的水猪年的闰二月的前一个二月,闰一日的前一个一日(公元1683年3月28日),在邬坚林寺旁边的那间小屋里,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有了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儿。阿爸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旺诺布。他就是后来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在某些古典小说和传记中,当写到一个伟大人物诞生的时候,往往有一种模式,不是天上或地下出现了什么祥瑞的征兆,就是父母(多半是母亲)做了个奇异的梦。尽管在仓央嘉措的传记中,也有说他在出生的时候“瑞兆多次出现,奇妙无比”,还有的人写他刚出生落地,“大地震撼三次,突然雷声隆隆降下花雨,枝绽花蕾,树生叶芽,七轮朝阳同时升起,彩虹罩屋”等,但实际上这一天的天空不仅没有升起来七个太阳,而且连一个也没有。北风不断地送来浓云,天是阴沉的。尽管还有人在他父亲的名字前面加上了“日增”二字,表明是一位持明僧,密宗师,并说是日增·白玛岭巴的曾孙,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总之,这一天,在西藏的被称为“门”的地区(西藏人传统习惯把南部和西部称为“门”),一个普通的人家,出生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最先跑来祝贺的是屠宰人那森。因为他长了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和扎西丹增夫妇成了朋友,还是他的小儿子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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