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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画镇pdf/doc/txt格式电子书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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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湖著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8-01
书籍编号:30404318
ISBN:9787550511705
正文语种:中文
字数:58475
版次:1
所属分类:少儿-儿童文学
一、引子
无边的荒原上立着一匹马,黑色毛发浑然天成地融进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中,唯一的亮光落进它的眼睛里,像星空的碎片。
“可可,好看吗?”爸爸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洛可可的思绪,将她的视线从那幅画上拉回来。
洛可可奋力点了点头:“好看!”
“好看就好。你从小就喜欢画画,有空多看看这样的展览。”爸爸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洛可可今年十一岁,个子跟不上年纪,看上去像个小小的洋娃娃。她有些留恋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幅画,画上的黑马恰巧也转过头和她对望一眼,自然地甩了甩尾巴,朝她嘶鸣一声。
见她表情奇怪,爸爸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可画还是那幅画,画里的马也还是那匹静止的马,并没有任何不同。洛可可知道,爸爸是看不见的,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不见。
这算是洛可可的小秘密,在她的眼里,这世上所有的画都是活动的。一花一鸟,草木鱼虫,全都活生生地映在纸上。
爸爸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过电话小声聊起了工作。放下电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焦急,却尽量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说:“可可,今天博物馆里的人比往常都多,我刚接到电话,有个紧急工作需要完成。你就待在我办公室里,千万不要乱跑。”
“好。”洛可可懂事地点点头,目送爸爸步履急遽的背影离开视线。
爸爸是一位考古学家,平日总在外面考察,偶尔会从地下挖出许多经年的奇珍异宝。有时是瓷器、铜器、玉器,有时是帛书、锦文,甚至还有金银珠宝,然而洛可可最感兴趣的还是画。画技越高超的画,动起来就越发栩栩如生。她看得多了,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就画得惟妙惟肖起来。
洛可可穿过拥挤的人群,轻车熟路地走到爸爸办公室里坐下,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厚厚的古书,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
办公室里静极了,只剩下间断的翻书声和时钟嘀嗒走过的声音,这声音将寂静演绎到了极致,竟然显得有些落寞。在这份落寞里,一切多余的声响都变得格外刺耳。
吧嗒……吧嗒……
一个奇怪的声音忽然从门缝传进来,洛可可噌的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有些害怕地望着铝合金门。那漆黑狭窄的门缝仿佛不见天日的深渊,不可捉摸又令人生畏。
吧嗒……吧嗒……
声音越来越近,洛可可想到了所有可怕的东西,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吧嗒……吧嗒……
近了,更近了。
就在声音来到门前的时候,忽然一个加速,似乎是什么东西浑身湿答答地滴着水从走廊上一闪而过,那声音渐行渐远,门外再次安静下来。没过多久,洛可可心里的恐惧逐渐变成一种好奇,驱使着她朝门边迈开脚步。
她打开门,谨慎地朝外望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瞥见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水迹。四周没有一个人,走廊上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这股味道对于洛可可来说却十分熟悉。
是墨汁的气味。
她大着胆子走出门去,循着那条墨迹往前走。这墨迹断断续续,歪歪扭扭,显得既慌张又无助,从走廊上一直延伸到漆黑的楼道里,像个找不到归路的孩子。
“有人吗?”洛可可对着楼道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声控灯体贴地亮了起来,将地上的墨迹照得流光溢彩。这时洛可可才看清楚,墨迹的形状是一个个小小的脚印,不像人类,倒像是某种小动物。看清脚印,她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循着墨迹往前走去。
走下楼梯,绕过储物室,又在小院里来回穿梭,最后终于来到一栋古楼里,墨迹在一扇小门前停住了。
门没有关紧,留着一个小小的门缝。洛可可是认得这个房间的,这里面放着许多贵重的古董,这样的房间怎么会忘了锁门呢?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拿一双好奇的眼睛往门缝里看。视线随着墨迹往前延伸,最后停在一幅画卷前面。画卷很长,长到铺满了整个房间,她不由得惊叹一声。
视线逐渐抬升,她这才终于看清,墨迹的主人竟然是一只浑身沾满墨汁的黑色兔子!
不,与其说它浑身沾满墨汁,倒不如说它根本就是用墨汁画出来的。洛可可惊得目瞪口呆,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脚,打开门就冲了进去。她以往只见过活在纸上的画,从来没见过画里的动物跑出来。眼前的一切就仿佛一场梦,她甚至不敢伸手掐自己一下,生怕从这场幻觉中醒来。
那墨兔显然也发现了洛可可,转身用明亮的眸子盯着她,三瓣嘴一动一动,除了浑身墨汁以外,它和真正的兔子别无二致。
洛可可被它盯得有些心慌,局促地揉着裙角,墨兔却没有如她所愿地说话。它像所有普通的兔子一样竖着耳朵,警惕地望了她一眼,忽然转过身朝着面前那幅画纵身一跃。只听扑通一声轻响,墨兔仿佛青蛙落水般跳进了画里,溅起的两三滴墨汁落在地上。
“等等!”
洛可可见兔子跑了,还没来得及细想,脚下已经迈开步子一路飞奔,朝着那幅画直直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脚下一空,那幅画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扑通!
一声闷响过后,兔子消失了,洛可可也消失了,地上空留着一条黑色的墨迹。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在耳旁流转,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墨的清香。
二、画师
洛可可睁开迷茫的眼睛东张西望,夜色却这样深,如同雾里看花。这是哪里?自己怎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对了,画,画呢?兔子呢?她转身看了看身后的草丛,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一个黑色的球状物体蹿了出来。是兔子!她有些激动地跑过去。
忽然间,草丛又抖动几下,紧接着从里面蹿出一只又一只黑色的兔子,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到底哪一只才是洛可可刚才追踪的兔子?她扑进草丛想要抓住一只问个清楚,可那些兔子却矫健得厉害,朝着四面八方跑开了。手忙脚乱之中,她觉得自己像个幼儿园里的老师,面对那群不听话的孩子,追这个也不是,追那个也不是。
兔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草丛里。凛冽的山风吹来,四周更冷了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云雾之间忽然开了个小洞,一束光从那里投射下来,化为一层薄薄的暖意盖在大地之上。
天就要亮了。
洛可可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微微一颤,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是活的,它就要醒过来了。
黑夜消散,黎明到来,太阳从山的那头探出半个脑袋,有些腼腆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居然和洛可可对视起来。那太阳竟然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正眯着眼睛笑着,每笑一声,四周就更加暖和一些。
洛可可原本不安的心稍稍安静下来。她踮起脚尖,极力在充满欢声笑语的光辉里打探这个世界。
世界醒来了,它动了动身子,伸了一个懒腰,用手拍拍那条横穿集市正打着呼噜的小河。小河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对着头顶上横跨小河的暗红色拱桥吹了个口哨,拱桥也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房屋醒来了,街道醒来了,高山流水醒来了,树木花草醒来了。在这一切鬼斧神工的自然万物苏醒之后,那些墨迹斑斑的小人儿们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他们永远比这早慧的天地晚上一步。
看到这里,洛可可终于明白,原来她跟着一只墨兔来到了那幅长长的画卷里。她看过许多画,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变成画中人。这是画技多么高超的作品啊,竟然能画出这样一个精妙绝伦的世界。
这是一座长长的小镇,画纸有多长,小镇就有多长,水墨烟云全都栩栩如生。在这里河水永远不会枯竭,土地永远不会贫瘠,人也永远不老不死。
眼前的每一片树叶都精神饱满,成片的云雾缭绕在山间,太阳面前几朵棉花一样蓬松的云上搭着一个竹架子,架子上晾着几件红衣服,在风里哗哗作响。
一条小路从最高的山峰之下弯弯曲曲地绵延到小镇东边,那儿有一条长长的集市。集市里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房子,有方形的、圆形的、棱形的,还有的是一个圆环。有几座圆形的房子在集市的街道上骨碌碌地滚着,后面穿着睡衣的是房子的主人,正在拼命地追。
集市中心是一条小河,一座暗红色的拱桥横跨在河的两岸。桥上的行人很多,大都挑着扁担背着包袱。桥有些不乐意了,动了动身体把几个人颠了下去。
行人爬起来骂骂咧咧:“才几个人就嫌重,真是越来越懒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叫喊:“我的苹果跑了!帮我抓住它!”
洛可可有些吃惊,苹果竟然也会到处跑,可这在小镇里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生活了几千年,无论是人还是东西,都养出了一些小脾气。房子不愿意被人住,果子不愿意被人吃,桥不愿意被人踩,它们时不时就会闹些别扭。
四周闹哄哄的,那些穿着长衫的人们追逐着各自的东西朝四面八方拥去,一些人朝洛可可的方向跑来,他们远远地望见这边立着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女孩,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人类?”
“人类。”
“人类!”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是如临大敌般的骚动,最后又变为一种深深的好奇,他们忍不住一拥而上将洛可可围在中间,像看一个稀有动物那样围观她。
“这就是真正的人!看看她的头发,像我家的麦子。还有那双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画师说人都会长大。”
“画师说人都有生老病死。”
“画师说……”
画师,画师,人人嘴上都挂着这个名字,洛可可不禁好奇地问:“画师是谁呀?这里又是哪里?”
她那么小,看着怪可怜的,一位教书先生笑着回她:“这是画里的世界,画的名字叫作《画镇》,画师就是画出我们这座小镇的人。”
“那画师人呢?”
教书先生说:“那个时候世道太乱了,总是打仗,吃不饱穿不暖。画师想画出一个更好的世道,没有生老病死,也没有天灾人祸,人人都生活得幸福快乐。他一辈子只画一幅画,从朗朗少年画到两鬓斑白,画完成的那天,他就病死了。”
洛可可有些难过地垂下了脑袋。
教书先生指着远处的山峰说:“喏,你看到身后那座山了吗?——画师就住在山顶上。”
洛可可感到难以置信:“他不是病死了吗?为什么会住在山顶上?”
“这是他画的小镇,是他的家。”教书先生说,“你不也在画里吗?人类总有办法。”
洛可可反问:“那他知道该怎么出去吗?”
教书先生点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山上走,最高的那座山峰又尖又长,像支毛笔,我们都叫它画笔峰,山顶上有一座大房子,画师就住在那里面。如果运气足够好,也许你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我知道了,谢谢。”
“等等。”教书先生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她,“要是碰到拦路人,你就把这个给他。”
“还会有人拦路?”
“当然有,可凶可凶了。”
洛可可想象了一下拦路人的样子,脑海里却浮现出数学老师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朝教书先生鞠了一躬,转身往小路上跑去。
小路曲径通幽,穿过树林,绕过山涧,越走便显得越长。洛可可想着自己本来答应了爸爸不到处乱跑,可如今却跑进了画里,爸爸要是回到办公室没找到人,一定会担心。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她提起裙角,迈开酸痛肿胀的双腿,在清冷的山林里像风一样奔跑起来。
画笔峰很高,高到看不清顶端,被云雾模糊在了视线的尽头。路像是走不完似的,不管走了多久,抬头一看上面仍旧是迂回的山路。越往上走道路便越狭窄,最窄的地方竟然只有两人宽,她几乎只能贴着岩壁前进。低头往下一看,房屋小得像尘埃,一阵风吹过来,将她刮得摇摇欲坠。
她全神贯注盯着脚下,心扑通扑通乱跳,手心里全都是汗,可脑袋里却只有一个声音:我要回家。
这时,忽然从脚下传来一阵怪声,由远至近,好像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飞了上来。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凶狠的拦路人就要来了?她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去张望,视线里渐渐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随着响声慢慢变大。
她吞了口唾沫立正站好,等着那人出现。只见一阵狂风吹过,搅得四周风云突变,凛冽的风中忽然出现一团浓密的白云。风停了。
白云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长衫、衣袂飘飘的少女,宽大的袖子和腰带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水晶般的眼睛里洒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是这样好看,以至于洛可可忘记了言语。
“你就是他们说的人类?”她说起话来比看上去要温柔许多。
洛可可点头:“我叫洛可可,姐姐好。”
少女忽然就笑了,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我叫凤凰,这画镇的整片天空都是我的领地。你要上山去找画师的话我可以顺路捎你一程,正好我也找他有事。”
洛可可局促地看了她一眼,她实在是太过美丽,美得让人不敢靠近。
凤凰见她不动,伸手一把将她拉上云朵,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腾云驾雾朝着山顶呼啸而去。猛烈的风从耳旁刮过,将人的呼吸都压得低沉下来,洛可可闭上双眼不去看周围飞速飘过的风景,双手死死抓住云朵,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旁的风声停止了,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又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忍不住踏踏实实地踩了两脚,这才敢睁开眼睛。
山顶上比想象中要冷得多,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四周弥漫着半透明的白色烟雾,在这雾锁烟迷之中若隐若现地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宅子。宅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排排竹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空白的画卷,随着山风左右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许多黑色图案飘浮在空中,相互打闹,相互缠绕着,从洛可可眼前飞过。她这才看清楚,那些黑色的图案竟然是画纸上的画,有蝴蝶,有小鸟,还有的是一行行毛笔字,它们全都从画卷里飞了出来,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空白的画纸。
“画师,你给我出来!”凤凰叉着腰气鼓鼓地喊起来,身旁飘浮着一团一团气势汹汹的白色云朵,仿佛她不是来找人,而是来兴风作浪的。
洛可可不敢说话。凤凰一直骂骂咧咧,似乎和画师有什么不得了的深仇大恨。她喊了半天,那矮院子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从门缝里钻出一团散乱的云雾,仿佛是院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凤凰,又是你!”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听上去竟然不像人类。
凤凰吹了口气,眼前的云雾唰的一下飘散开去,洛可可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
这是一只闪耀着火红色光芒的红狐狸,红得就像凤凰身上的长衫,它像所有狐狸一样拥有细长的嘴和不怀好意的眼睛。不同的是,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铜铃铛,而且还能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看来它就是人们口中的“拦路人”。
凤凰还是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说:“阿火,你让画师出来,别躲在一只狐狸背后不敢见人。”
阿火就是狐狸的名字,与它火红的皮毛十分相称。它也不甘示弱,一蹦一跳地回答:“你总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来画笔峰上抱怨,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当然。”凤凰答得理直气壮。
洛可可见两个人剑拔弩张,说不定就要吵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教书先生给她的小东西,三两步跑到阿火面前递给它。
“人类?”阿火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看到了洛可可手里的东西,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打开小纸包,里面居然是一块金黄的月饼。阿火的火气瞬间就被浇灭了,捧着月饼左看右看,就是舍不得吃掉。
“这是送给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月饼?”阿火笑着说,“你人真好。”
见它火气消了,洛可可这才小声说:“我是来找画师的。”
“好说好说。”阿火连连点头,“你跟我进来。凤凰,你就算了,没事找事!”
凤凰哪里肯听它的话,门一打开她就抬脚跨了进去,弄得阿火又是一阵上蹿下跳。
屋子里大得出奇,又空得出奇。客厅里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和一面画着蝴蝶图案的屏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屋子被衬托得更加空旷起来。千百年来这里只有画师一个人,不需要更多的陈设。洛可可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像缺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
三、笨钟
画镇东边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座用来计时的巨大沙漏,人们都开玩笑似的称它为“笨钟”。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沙漏还不叫笨钟,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它的沙子往下流动的时候总是发出咔嗒咔嗒的奇怪响声,怎么也不能按时流下去,久而久之便卡在瓶颈狭窄的地方,使它成了一座毫无用处的沙漏,再也不能计时了。
人们总是笑它走不准,慢慢地,沙漏就被叫成了“笨钟”。
这是洛可可来到画镇的第七天,她已经在阿火的带领下巡视了差不多整座小镇。居民们也都认识了这个外来的人类,但提起她,人们总是摇头叹气。
“那个孩子长得漂漂亮亮,就是有点儿奇怪。脖子上成天挂着一个白露瓶子,见人就要他们哭。哭是什么,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呢。”
几天下来一滴眼泪也没有要到,日子却一天天过去了,洛可可今天依旧一无所获。正值傍晚,她不想就这样无功而返,便有些丧气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座巨大的沙漏矗立在山坡上,像个经年的战士,毫不畏惧风霜的严寒,将山风和雨雪通通挡下,换来一小片干净的容身之所,洛可可就坐在这片温暖的草地上。
她抬起头朝更远处张望,太阳渐渐西斜,五彩的霞光点燃了整片天空,像无垠的大火,榨出了她眼中的热泪,这世界美得近乎荒凉。
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你看啊,沙漏先生,夕阳多美。”
沙漏犹豫了几秒,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是啊,夕阳真美。”
洛可可噌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绕着沙漏转了几圈,这才确定刚才的确是它在说话。她见过调皮的苹果、逃难的茄子,也抓住过画师的字画,却从来没有想过,一座沙漏竟然也能说话。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坐吧,我不说话了。”沙漏有些不好意思,金黄的沙子晃了晃,发出咔嗒咔嗒的奇怪响声。
“没有没有。”洛可可连忙摇头,“只是有点儿吃惊。沙漏先生,你的沙子为什么不能流动?你为什么会发出奇怪的响声?”
“唉!”沙漏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有一天就这样了,自从我不能计时,人们就笑话我是座笨钟,已经有两百年没人来山坡上看我了。”
两百年?洛可可对于这样庞大的数字没有任何概念,她的爷爷今年六十岁,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很多人都对他说,希望他长命百岁,那么一个人最长的寿命大概就是一百年了吧。如果一百年是一个普通人类的一生,那两百年呢?不就是比一生还要漫长的时光吗?
洛可可又想起了画笔峰上的画师,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千年了。几千年来从未被人发现,也没有被人认可,那些珍宝一样瑰丽的艺术品长久地埋藏在厚土之下不见天日,就像这画镇一样。
洛可可试探着问:“你想不想修好自己,成为一个可以重新计时的沙漏?”
沙漏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当然想。可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也没人会替我修理。”
“包在我身上。我听人说起,画镇里有一位很厉害的木匠,他一定可以修好你!”洛可可一边说着,一边朝山坡下跑去。
恍惚中,沙漏似乎又看见了记忆中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它揉了揉眼睛,眼前还是洛可可那小小的背影,撒丫子朝远处跑去。
木匠住在画镇集市里最繁华的那条大街上,甚至可以说,这条大街是因为他的存在而繁华了起来。他手艺非凡,做出来的东西大到房屋桥梁,小到桌椅板凳,全都既美观又耐用,因此整个画镇里的居民都喜欢找他做东西。木匠是个年轻人,喜欢穿一身扎实的麻布衣服,衣服上总沾着木屑和桐油,看上去像只脏兮兮的花猫。
洛可可借助凤凰的云朵来到集市上的时候,晚霞还没有散尽,夕阳依旧有些留恋地挂在山坡上。她一边走一边问,终于找到了木匠的家,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木房子,不是圆形也不是圆环,看上去竟然有些配不上他这位伟大的木匠。
房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今日活满。
砰砰砰!
洛可可礼貌地敲响三声,站在门外静静地等着。屋内没有声音,她又敲了三声,还是没有反应。就在她准备敲第三次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看上去温和敦厚的年轻人朝她望了一眼,懒洋洋地说:“没看到门上写的字吗?今日活满,不接活了。”
“木匠哥哥你好,我叫洛可可。”洛可可朝他鞠了一躬。
还从没有人给木匠行过这样的大礼,他一瞬间从劳累中清醒了过来,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听说过你,他们都说你是个真正的人类。你来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洛可可解释,“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坏掉的沙漏,我想请你去修好它。”
“就这样?”木匠反问。
洛可可点头:“就这样。”
木匠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人类会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呢。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没问题。”
木匠想了想,问她:“你们人类的世界里,除了鸟和风筝之外有没有能飞在天上的东西?”
洛可可点头:“有啊,飞机。”
“飞机是什么?”
“就是一种机器,有一双翅膀,长得像鸟却又不是鸟,能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
木匠听得入神,一拍手说:“这样,你以后多给我讲讲飞机的事情,我今天就替你免费修好沙漏,怎么样?”
洛可可喜出望外:“成交。”
定下约定,木匠便跟着洛可可马不停蹄地来到荒无人烟的山坡上。
沙漏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半透明的身子里卡着半管金黄的沙子,被霞光染得通透。它看见两人来了,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木匠盯着沙漏看了一小会儿,拿手敲了敲它的胸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里有东西卡着,沙子漏不下去。我现在要把你拆开,从里面把东西拿出来,这样你就能重新计时了。”
沙漏将信将疑地点头,像是经过艰难的抉择似的闭上眼睛不去看他。木匠从手中的小木箱里翻出种类繁多的工具,盘坐在草地上开始聚精会神地修理起来。洛可可不想帮倒忙,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认真地看,时不时还会跟沙漏聊上几句,让它不至于太过害怕。
终于,当晚霞消退,夕阳的双手终于攀不住那座山峰的时候,它从山间扑通一声掉落,夜晚降临了。月亮对着浓墨般的夜色吹了口气,星星便显露出它们的光辉来。夜很凉,安静得让人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名的鸟叫声一遍遍回荡,拖着空寂的尾音融进了山色里。
“好了!”满头大汗的木匠忽然大喊一声,将夜的寂静打破,洛可可像只受惊的兔子那样弹了一下。
“修好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凑近去看。
沙漏里的沙子缓缓流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声,仿佛天和地在窃窃私语。它终于能够继续计时了,从此以后“笨钟”再也不是人们口中的笨钟了。
“谢谢,谢谢你们!”沙漏激动得手舞足蹈,心里的沙子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洛可可问木匠:“木匠哥哥,到底是什么东西卡在沙漏先生的心里了?”
“喏,就是这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怎么掉进去的。”木匠摊开手,将掌心里握着的东西给她看。
是一枚银发簪。发簪上嵌着墨绿色的珠子,在星空下闪着荧荧的光。
“这……这不是她的发簪吗?怎么会跑进我心里!”沙漏忽然倒吸一口气,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
洛可可被它说迷糊了:“谁的发簪?”
沙漏忽然沉默了,以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它看了看洛可可,又看了看木匠,直到两人面面相觑,这才轻声说:“谢谢你们修好我,真的谢谢。可是我能拜托你们一件事情吗?”
木匠问:“什么事?”
沙漏顿了顿,说:“能不能请你们把这枚发簪重新放回我心里去?”
“重新放回去?!”木匠感到不可思议,“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修好你,你竟然让我把发簪重新放回去?你还想当那个无人问津的笨钟吗?”
沙漏轻轻地弯腰:“对不起,浪费了你们的时间。可我不想把它拿出来,就让我继续当一座笨钟吧。”
洛可可怕木匠生气,连忙问:“沙漏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发簪?”
沙漏又沉默了很久,这才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记忆里她总是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衣,头上别着这枚发簪。她总是浅浅地笑着,说着将来的梦想。”
“然后呢?”洛可可急不可耐地问。
沙漏叹了口气,指着遥远的地方问她:“你知道画镇里那些空白的地方是什么吗?”
洛可可回头看了一眼,她当初也觉得奇怪,画镇里偶尔会见到一些空白的地面,那里既没有草木也没有房屋,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似的。
这种白不同于树木被砍倒,也不是森林被火焰烧掉,而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块。那里没有树木,没有云朵,没有土地,也没有天空,甚至连风都没有经过,只剩下一片惨白,就像一张什么也没画的空白画纸。她觉得以画师精妙绝伦的画技来说,绝不会画出这样奇怪的部分,可每次她问起,画师都不肯回答。
“那到底是什么呢?”洛可可问。
沙漏说:“那是‘白’。”
洛可可更加疑惑了:“‘白’又是什么东西?”
沙漏悠悠地说:“假如说你画了一幅画,这幅画经过了几千年的时间,你说它会怎么样呢?”
“变黄?变得皱巴巴的?”她挠挠脑袋,“会坏掉?”
“是啊。”沙漏叹着气,“画镇本来就是一幅画,经过这么久的时间,画总会坏掉。不是这里缺了一块就是那里越变越浅,最后都消失不见了,这就是‘白’。虽然画镇跟普通的画不一样,但是有形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白’会侵蚀我们的屋子,带走我们的山河,甚至是我们的亲人和朋友。”
洛可可震惊极了。画镇不是世外桃源吗?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她看着远处地面上零星的白色坑洞,忽然止不住地害怕起来:“如果……如果这幅画彻底坏掉了,你们是不是就再也不在了?”
沙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声说:“我现在说的,就是一个关于‘白’的故事。”
洛可可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和木匠一起坐在沙漏身边,听它说起了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在两百年以前,一个关于沙漏的故事。
在画镇东边的山坡上有一座巨大的沙漏,它的作用就是为人们计时。
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可它任劳任怨,坚韧又顽固地保持着特定的节奏,每一粒沙子都走得清清楚楚,连一分一秒都不敢怠慢,因此深受人们的信赖。
沙漏从坡上望过去能够俯瞰大半个画镇,近到脚下的民居,远到河面的船舶,通通一览无余。这片广袤的土地它看了太久,那些原本亲近的房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朝着更远处曼延开去,就像一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
集市里太过繁华,人群蜂拥而至,而沙漏的工作只是计时,人们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知道时间,根本不需要靠近,因此便离它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沙漏自己孤孤单单地立在山上。可它是时钟,也是卫士,卫士不能离开自己坚守的地方,哪怕这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光临。
“你看呀,沙漏先生,夕阳多美!”
这是笨钟第一次听到少女说话。她的声音温润又绵长,尾音里拖着一股稚气未脱的柔嫩,像棵伸展在春风里的草。
它甚至记不起这是哪一个寒冷的冬天,有这么一位有些奇怪的少女,在日落时分踩着泥泞的山路爬到了山顶上,直立在自己身边。“她想干什么?”沙漏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少女举目远眺,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最后脱下鞋子攀着沙漏爬到了它的顶上坐下。
放肆!区区一个人类居然敢坐在我的顶上!
沙漏很是愤怒,可它毕竟是为人们所信赖的时钟,不能忽然说话。它抬起眼睛想看看少女在做什么,却看到了一双白嫩嫩的脚丫子在自己胸前晃荡。继续往上是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和一头乌黑的长发,长发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一枚银发簪稳稳当当点缀在上面。她单薄的身形被橙红色的夕阳清晰地勾勒出来,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指着夕阳大喊一声:“你看呀,沙漏先生,夕阳多美!”
沙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嗤笑一声,这里的夕阳它看了千百年,又有什么美感可言?可它却被少女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感动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是啊,真美!”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太阳经不起任何折腾,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狗叫声一响就把它吓落了地平线,黑和白的界限清晰到了分秒。看到天黑了,沙漏一阵担忧,不知道她回去的时候会不会遇到危险。
可她没有回家,坐在沙漏的顶上变成了一个黑暗中的剪影。沙漏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一直朝着河对岸的方向遥望,直到整个画镇都睡着了,少女这才起身朝沙漏鞠了一躬,转身跑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沙漏突然想,她那么薄,像张纸似的,说不定风一吹就飞走了。
第二天晚上,沙漏刚漏完一管沙子,正艰难地将自己倒过来,少女又拖着那双破布鞋上了山。她应该是跑上来的,因为她喘得那么急,沙漏心想。她还是那件墨绿色的长衫,头上仍旧别着那枚发簪。
少女脱了鞋艰难地爬上沙漏的顶上坐好,朝着远处绽放出最后一丝光芒的夕阳眯起了眼睛。
“你看呀,沙漏先生,夕阳多美!”
沙漏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像一座雕像。它看着少女手指的方向,那里的云海间破了一个大洞,阳光从洞里倾泻下来,整个天空看上去像个和它一样巨大的沙漏,天边回荡着光阴一寸寸流淌的声音。
“是啊,夕阳真美。”有那么一瞬间它居然想要开口回答,可它张开嘴,感觉心里的沙子颤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它有些丧气,毕竟自己只不过是一座沙漏而已,沙漏是不会说话的。
少女低头看了它一眼,拍了拍它的脑袋,目光停留在无比遥远的地方。沙漏还是默默地矗立着,在夕阳的余晖里拖着长长的影子。
“你看呀,沙漏先生,你看呀……”
少女的话总是萦绕在它的脑子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沙漏开始每天盼望着她的到来。每当少女的身影从遥远的城镇里慢慢移动到它面前,它就非常非常想开口说话,可每当它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沙子缓缓流动的声音。
每天傍晚少女都会来这里看夕阳,这似乎成了沙漏与她之间小小的秘密,这份共同的秘密让它每天都期盼不已。它从来没有见过少女与其他人说话,也许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沙漏想,既然这样,那就让自己做她唯一的朋友吧。可它无论如何也没法说话,哪怕憋红了脸也只能发出沙子的声音,这样一座沙漏凭什么去跟她成为朋友呢?
少女每天都坐在沙漏顶上自言自语。
“沙漏先生,你有家人吗?”
“沙漏先生,江河的对面是哪里呀?”
“沙漏先生,你有没有非常想去的地方?”
“沙漏先生,如果我长大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沙漏先生,你看呀,夕阳多美!”
……
那年的冬天似乎过得特别快,转眼间春天就来了,再一转眼,无数个春夏秋冬也都过去了。沙漏还是那个不会说话的沙漏,而少女也并没有长大,他们都不过是画里的人而已。
少女仍旧每天光顾这片无人问津的野草坪,她似乎有了工作,看夕阳的时间不如以往那样长久了。有时候她会在白天抽上一小段午睡的时间,背着一筐说不清楚名字的野草跑上山顶,稍微坐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沙漏也不挽留,只时常托山上的麻雀们带点儿礼物回来。麻雀摘了一朵软绵绵的云放在草地上,女孩看见了抱起云朵兴奋地说:“你看呀,沙漏先生,我捡到了一朵云!”
她高兴,沙漏就更加高兴,不断地拜托鸟兽鱼虫为它带来礼物,甚至连画师都接受过它的委托。
有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少女难过地说:“天气太冷,桃花已经谢了,多可惜。”
沙漏听到了就拜托画师在山顶上画了几株盛放的桃花,它们那么艳那么红,像傍晚的霞。少女看到了,像只小兔子一样绕着桃树奔跑。
“你看呀,沙漏先生,桃花又开了!”
在沙漏的眼里,她比桃花更加明艳。
年复一年,沙漏始终没有办法说话。其实它的愿望非常渺小,只希望能在少女赞美夕阳的时候附和一声:“是呀,真美!”然而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因为在那个千篇一律的夜晚,“白”来了。
这一次的“白”与往年不同,它是在人们的睡梦中悄悄降临的。除了山顶上像战士一样站立着的沙漏,没有一个人发觉它的踪迹。
“白”像条蟒蛇一样静静地吐着芯子,从画镇东市的一口水井里钻了出来,然后慢慢地朝着前方迂回前进。它像是带着某种最为狠毒的恶意侵入人们生存的家园,如同利爪一般将大地撕裂开来,露出空无一物的惨白。
沙漏沙沙地响起来,那么急切,那么慌张,因为那个方向,是少女的家。
可不能移动的它又能做些什么呢?它不是钟楼,不是炮塔,甚至连路边的锣鼓都比不上,它只是一座静默的沙漏,连发出一阵稍大的声响都做不到。
“白”像是盯上了少女的屋子一样,朝着那熟悉的方向长驱直入,她还没有醒,她怎么还不醒来呀!沙漏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它甚至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一座毫无用处的沙漏,如果它能发出声音该多好!
就在这时,它忽然觉得一直以来卡在嗓子眼儿的某种东西瞬间消失不见,它有一种可能实现愿望的强烈预感。
它终于张开口,朝着远方大喊了一声:“‘白’来了——”
它竟然真的说出了话,那声音在它听来甚至虚无得有些不真实。浑厚的喊声回荡在画镇之上,就像长鸣的警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将他们纷纷从睡梦中唤醒。许多人发现了“白”的踪迹,连忙从屋里跑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挨家挨户地奔走相告。
少女也被它叫醒了,迷迷糊糊从屋子里走出来。当沙漏看到那个墨绿色身影的时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少女环顾四周,直到看见地面上不断蔓延的白色痕迹,这才知道情况紧急,连忙扶起路过的老奶奶,朝着安全的地方走去。
她逃出来了,她终于逃出来了!沙漏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而且自己也能说话了,从此以后,每当她赞美夕阳的时候,自己也能附和一句,他们终于能够成为朋友了。
少女扶着老奶奶,在奔流的人群中找到了安全的避难所,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坡,发现沙漏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这才放下心来,拖着疲惫的步子朝山坡上奔去。
她气喘吁吁,急不可耐地来到山坡上,夜色中沙漏沉沉地站着,看上去有些腼腆,似乎在思考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
“沙漏先生,谢谢你。”少女不由分说地伸手拥抱了它,“你救了我们很多人,谢谢。”
沙漏害羞极了,急于用夜色遮蔽自己的神情。
少女的气息平稳下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意:“沙漏先生,我要回去了,那里还有很多没来得及逃出来的人。临走之前我想来见一见你,虽然你从没对我说过话,不过刚才你的喊声是我听过的所有声音里最好听的。”
沙漏听见她要回去,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管沙子沙沙地响个不停。
少女伸手碰了碰它冰冷的脸,笑着说:“沙漏先生,你看啊,这世界多美,所以我要去救它。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再好好聊天,我告诉你我的小秘密,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小秘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看夕阳,像以前一样度过春夏秋冬,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沙漏想伸手抓住她,可她只留下一个笑容便转身离开了,就像她每次离开时那样奔跑,单薄得像一个纸片人。而这一次,她终于要被大风给吹走了。
背影消失在沙漏眼前,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也消失在惨淡的白色里。
“沙漏先生,你有没有非常想去的地方?”
“沙漏先生,画镇以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沙漏先生,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
少女的话回荡在沙漏的脑海里,连同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沙漏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得无法呼吸。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它的心里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在寂静的夜里。那奇怪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夜,就好像沙漏在沉默地哭泣。
天亮了,当阳光照射到画镇大地上的时候,东市街道上的那一块空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刺眼。
时间还在年复一年地过,然而无论经过一百年还是两百年,那个总是坐在沙漏顶上赞美夕阳的少女再也不会出现了。
许多年后,沙漏总是翻来覆去地想,如果当初少女说话的时候,自己也能跟着赞叹一句“真美啊”,那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少女消失的那一夜起,沙漏里的沙子流动起来总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再也丈量不准时间了。
……
沙漏从回忆中醒来,眼角竟然挂着几滴清澈的水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它流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会这样难过呢?
洛可可看见它的眼泪,连忙从脖子上摘下白露瓶子,将眼泪装进瓶子里。那些水珠刚离开沙漏的脸颊就全都变成了黑色的墨汁,沉沉地躺在瓶底,等待化为一幅最美的画。
木匠听了沙漏的故事也沉默着,重新打开自己的小木箱,拿出工具劳作起来。
洛可可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子爬到了沙漏顶上坐好,笑着说:“你看啊,沙漏先生,世界这么美。”
沙漏揉了揉眼睛,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是啊,真美啊!”
木匠折腾了一晚上,终于把银发簪重新放回了沙漏的心里。
从此以后,画镇的笨钟还是像以前那样,沙子全都卡在瓶颈里,发出咔嗒咔嗒的怪声,流不动。
四、木与火
自从与洛可可认识以来,木匠每天与她见面,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无论哪一个都离不开飞机。他对于这种能够自由自在翱翔于蓝天之上的东西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和异乎寻常的执着。
“它的翅膀上有羽毛吗?”木匠问。
洛可可摇头:“没有。”
“那它会拍翅膀吗?”
洛可可又摇头:“不会。”
“那它是怎么飞起来的?”
“它是靠着引擎产生的力来飞行的。”洛可可艰难地解释,“就是,就是一种动力装置,太复杂了,我说不清楚。”
木匠也陷入沉思:“动力装置……那如果我把天上的风储存起来当作动力,需要的时候再释放出来,是不是就能让飞机上天了?”
没等洛可可说话,木匠急匆匆地跑进了自己的小仓库,在里面好一阵翻箱倒柜,拿出一张大得离谱的图纸开始画起来。他画了又改,改了又画,陷入一种痴迷的境界,完全忘记了站在一旁的洛可可。
这个时候,几位画镇的居民从他们身边路过,看见木匠在画图纸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忍不住笑起来。
“木匠,你还没放弃做梦吗?你都做了几千年的飞车了,有哪一次能真的飞上天?”
木匠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埋头做自己的工作。反倒是洛可可来了兴趣,轻声问:“木匠哥哥为什么想飞上天呢?”
这一下可把居民们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上来。其中一个人摇头晃脑地说:“鬼知道,他都敲敲打打几千年了也没上过天。他就是个木匠,从生下来就是个木匠,永远也都只会是个木匠。就像我,一睁眼就是个种白菜的,一种就种了几千年。”
另一个人也附和:“就是。退一万步,哪怕他今天真的上了天,可明天他还是得好好做个木匠,有什么区别呢?”
洛可可回头看了一眼木匠,木匠画得那样认真,就像他以往做过的每一件工作那样,不曾有半点儿懈怠,认真的人总会让人心生敬佩。她并不觉得种大白菜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木匠想上天是痴心妄想,人总是各有各的活法。
爸爸从小就教育她,人要有梦想,可梦想到底是什么呢?人们总爱说大话,每每问起将来的梦想,开口就是想当科学家,似乎所有人的作业本上都写着千篇一律的话。自己将来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之所以有做梦的权利,是因为她还不是任何人,不是科学家,不是医生,什么也不是。可木匠呢?他生来就是木匠,连做梦都是不被允许的。人们嬉笑着走开了,而木匠甚至没有发现他们来过。
他从上午一直画到中午,终于画完了理想的飞机外形,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着图纸赞叹不已。正午的太阳被冻得有些麻木,忍不住稍微暖和起来,大地也跟着一同升温。
木匠收拾好工具,挪出一小块干净的空地,搭了个小锅炒菜,菜色也普普通通:清炒黄瓜片、醋熘土豆丝、糖醋鱼、萝卜汤。菜虽然普通,闻上去却极香。他盛了一小碗饭递给可可,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边看风景一边吃饭,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食不言,寝不语,是古人恪守的准则,木匠也不例外,和那山顶上的画师一样,吃饭的时候总是闷闷的。
洛可可管不住嘴,总想说点儿什么,她放下筷子有些犹豫地问:“木匠哥哥,你为什么想到天上去呢?”
木匠正吃着饭,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了看洛可可亮闪闪的眼睛,这才连忙吞下米饭,淡淡地说:“我想去见一个人。”
洛可可来了兴趣:“什么人?”
木匠顿了顿,说:“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个时候天地初开,我们画镇里的人第一次活过来,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画里的人。”
洛可可饭都忘了吃,忙问:“然后呢?”
木匠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原来自己是个木匠,于是经常去北边的树林里砍木柴。有一天我爬上山林,去高耸入云的山峰上找一种很珍贵的木材。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上山顶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好像也刚活过来,还没弄清楚自己是谁。我拼命向她解释画镇和我们的关系,可她却似懂非懂地望着我。我问她有没有家,她说不知道。我又问她有没有亲人,她还是说不知道。我觉得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留在荒山野岭里,就想把她带下山,到集市里去问问有没有人认识她。可是当我拉着她下山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洛可可屏住了呼吸。
木匠说:“我们往山下走,忽然之间她停了下来说手很痛。掀起袖子一看,她手臂上的皮肤竟然慢慢变红了。我以为她生了病,想带她下山去找大夫,可是越走她的皮肤就越红,最后她竟然痛得哭了起来。她说不下山了,她要回到山顶上高耸入云的地方去。我没有办法,只能把她送了回去。奇怪的是,她一回到山顶上,身上的红色就消退了,也不会觉得痛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永远都不能到地面上去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洛可可睁大眼睛,“那她一辈子只能在天上吗?一个人永远孤孤单单的,太可怜了。”
“是啊。”木匠点头,“所以我只要没事做就会给她带去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开心,时间久了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渐渐地,我在画镇里有了一些口碑,人们都喜欢找我做木工,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不能睡觉,也越发没有时间去看望她了。偶尔去一次,她总会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可那个时候我经常因为工作的事情积累压力,还有几次对着她发了火,其实都是我错,可她还是没有半句怨言。半年后我成了画镇里最有名的木匠,我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足够好了,那一天我去找她,告诉她我要做一只可以飞上天的木船,这样就能每天都来看望她了,她听了之后十分高兴。”
洛可可试探着问:“那你是不是没有做出能够飞行的木船?”
木匠苦笑:“要是做出来了,我现在还会研究飞机吗?”
“那后来那个姐姐去哪儿了?还在那座山顶上吗?”
木匠摇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些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洛可可忍不住惊呼一声:“这么久?”
“是啊。我好不容易做出一艘可以飞行的木船,跟她约好了时间见面。可是临行前,一位居民家的房子被风给刮破了,我如果不去帮忙,他的家就会被北风给填满。那真是最漫长的一天,我跑遍了所有木材铺购买材料,用最快的速度修补房屋,一直忙到傍晚终于修好了屋子。可是当我驾着飞船去找她的时候,飞船却出现了故障,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摔得七零八落。我受了伤,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养好,刚能下地就急匆匆地赶到山顶上去向她道歉,可是那里只剩下一间小小的草房子,她已经不见了。”
洛可可有些惋惜地问:“这些年来你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姐姐?”
木匠点点头:“画镇里的居民全都不认识她,而她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间我为她盖的小屋子里。已经过了几千年,她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
“既然不记得了,你为什么还要做飞机呢?”
木匠笑了笑:“是啊,我为什么还想要上天呢?我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真傻呀。”
洛可可刚想说点儿什么,画师抱着一叠画纸从篱笆院外面经过,她连忙起身朝外面大喊了一声:“画师哥哥!”
画师听见喊声,这才停下脚步走进小院里。木匠见画师亲自来了,吓得连饭都不敢吃,噌的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慌慌张张地收拾桌子,好让院子里尽量看着整洁一些。
画镇里的居民对画师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因为他是这幅画的主人,也是赋予他们生命的存在。画师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需要自己操心,狐狸阿火会替他置办好一切。亲自下山采购画纸这样的事情,木匠是想都不敢想的,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打西边出来。
洛可可完完全全把画师当成了自己的小哥哥,一点儿也不畏惧,拉着他的手亲昵地问:“你今天怎么自己下山了?”
画师还是一如既往冷冰冰的,用没有起伏的语气说:“你最近每天回家都很晚,我不放心,出来找你,顺便买些东西。”
他一转眼看见木匠,淡淡地说:“我记得你,你给我做的屏风很好看。”
这句话虽然平常,可在木匠听来简直是无上的赞美,他的喜形于色被画师尽收眼底。
“跟我回家。”画师说罢转身就走。
洛可可连忙拉住画师:“小哥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只能生活在天上的姐姐?”
画师顿了顿,说:“认识,你找她?”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认识,毕竟这整个画镇都是你画的。”洛可可指着木匠说,“不过不是我找她,是木匠哥哥在找她。”
木匠发现画师在打量自己,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画师不怒自威,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她虽然是我画的,可如今的我也不过是个画里的人,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她从一开始就在云端之上,也永远都会在云端之上,你不要妄想把她带到地面上去。”
“我知道,我知道。”木匠连连点头,“我只是想向她道歉。”
“那好。我等你七天,七天之后把你说的飞机做好,开到画笔峰上来,我会叫她过来。”说罢,画师便拉着洛可可的手走了。
洛可可一心扑在关于小姐姐的疑问上,边走边问。
“那个姐姐是谁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好不好看?”
“还行。”
“那她的脾气好不好?”
“不好。”
“她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
“她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咸的。”
“她喜欢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
“你的话太多了。”
……
从这天起木匠就足不出户了。
他拒绝接受一切挣钱的好活,整天埋头画他的图纸,一张张一沓沓,画完了就照着图纸锯木头,敲敲打打。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自言自语着又把组装到一半的飞机拆开了重做,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木匠画着画着就忘记了吃饭,锯着锯着就忘记了睡觉,他那一身麻布衣服似乎也越变越浅,跟着他一起焦头烂额了。
“根据风的速度和木材的重量……这里要这样改,这里要……”
画镇的人都说木匠疯了,一个木匠不好好做工,竟然还在做翱翔于天地的春秋大梦,人们已经开始计划着寻找一个新的木匠来替他们制作日常用品了。
画师只给了木匠七天的时间,在短短的七天里,洛可可比木匠还要着急,她生怕木匠做不出飞机,更怕他再一次失约让小姐姐更加难过,整个人急得像丢了鱼干的猫,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到了第七天夜里,木匠的小屋里传来一声大喊:“成功了!我成功了!”
这喊声惊动了人群,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洛可可耳朵里,她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这天傍晚,洛可可和阿火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他们将画师的画拿出来铺满屋前的平地,一张张摊开了晾干,那些不听话的字画又通通飞了出来,害得两人一人拿着一个网子没命地抓。直到夜幕降临,洛可可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只墨蝴蝶,将它狠狠地摁回画里。
这个时候云开月出,那轮弯弯的月亮像一个巨大的微笑,横卧在天际之上,散乱的白云朝四面八方飘散,又渐渐地聚拢成一大团凝重的白色,这白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洛可可是见过这种景象的,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风景。
白云落在画笔峰上,一袭火红的长衫坐在锦簇的云团里,凤凰还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
“凤凰姐姐,你怎么来了?今天又要抱怨什么?”洛可可高兴地喊起来,凤凰虽然对画师意见很大,可对她还是很温柔的,就像邻家的大姐姐一样温婉明媚。
凤凰朝她莞尔一笑,再看向画师的时候又变回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来?这得问他,说,大晚上的叫我来做什么?”
咦?洛可可心里一惊,既然是画师叫她来的,难道她就是……
哐当,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响。
洛可可扭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木匠竟然来到了画笔峰上,他手里的小木箱因为过度震惊而掉在地上,整个人呆若木鸡。
听见响声,凤凰也回头去看,一眼就看见了惊呆的木匠,她瞬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穿一身麻布衣服的年轻人。
时光仿佛倒退了几千年,那个满身木头馨香的少年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他笑着替她搭建草房子的背影,他带着她走下山坡的背影,他每一次恋恋不舍离去的背影,全都浮现在她眼前。
几千年,时间已经漫游过几千年,岁月却没能抹掉他一丝痕迹。
长久的对视和沉默中,凤凰率先打破了寂静,用哽咽的声音问:“是……你?”
木匠听见她说话,这才如梦方醒,他很想说:“是我啊!我找了你几千年,从天上到地下,找遍了每一座高山,哪里都没有你。”可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激动,甚至连话语都变得多余。
凤凰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湿了眼眶,一行晶莹的水滴从眼角滑过,沿着脸颊滴落下来。洛可可沉溺在这份感动之中,直到看见眼泪才回过神来,连忙拿出白露瓶稳稳接住。泪水落进瓶子里,迅速变成了浓郁的墨汁。
木匠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对不起,那天我没有来。我还经常跟你闹脾气,对不起……”
没等他说完,凤凰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轻,轻得像一片云。
她说:“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原来我是应该生活在天上的凤凰。我并不是像你一样的人类,所以我很害怕,怕你有一天发现我有一双翅膀,发现我能腾云驾雾,我害怕你会把我当成一个可怕的妖怪。我一直想告诉你,又不敢告诉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太害怕了,所以只能离开那间草房子。你现在看见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木匠还是愣愣的,半天才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才不怕!我只是太激动了。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怎么会怕你呢?”
虽然他这么说了,可凤凰还是不敢看他。
木匠有些慌张地指着身后那架自制的“飞机”说:“对了,我做了一架能在天上飞翔的飞机,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去?”
凤凰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几千年前的那个约定,有些局促地揉了揉眼睛,在木匠的期待中迈步走了进去。
洛可可退到一边,将狐狸阿火抱在怀里取暖,笑着看两人离去。
木匠坐在驾驶舱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期待,他用衣服擦了擦手心的汗水,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去按那个红色的启动键。他咽了咽口水,接着听到啪嗒一声轻响。
飞机启动了。
储存着狂风的盒子打开了,轰隆隆的巨响震醒了画镇的居民,他们纷纷跑出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中,木匠乘着那个四不像的“飞机”飞上了天空。人们的目光随着它越飞越高,忍不住惊叹不已。
“看啊!有只大鸟在飞!”
“它的呼吸声大得像雷鸣!”
“那一定是木匠!他真的成功了!”
……
人们的欢呼声像一阵阵波浪翻滚着,从小镇的东边流淌到西边,又从西边翻腾到东边。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木匠开着飞机像个英雄一样盘旋在画镇上空。他答应过的事情,即使过了几千年,终于还是做到了。虽然从今往后他仍旧会是画镇里最受欢迎的木匠,可谁又能再说,木匠做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呢?
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飞机云,像一座桥,将天和地、黑和白连接在一起,也将现实和梦境接得严丝合缝。
他们在云海里冲浪,用云朵做了甜甜的棉花糖,用狗尾巴草逗月亮发笑,把星星穿成帘子挂在飞机上。他们笑着闹着,开心得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凤凰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晚这样高兴过,好像一切不愉快的过往都只是为了换来这片刻的欢愉。
然而就在人群的沸腾达到鼎盛的时刻,洛可可忽然觉得那架小飞机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突突,又是一阵不自然的颤动。
不好!她心里忐忑起来,飞机出故障了!
她连忙拉住画师的手:“小哥哥,快想想办法!时间赶得太紧,飞机出问题了!”
没等画师反应过来,飞机的尾部忽然冒出一阵浓烟,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那些燃烧着的部分通通变成了大滴大滴的浓墨,不断往下流淌。所有人都感觉到大事不妙,纷纷跑回屋子去拿棉被,想要接住飞机的残骸。
木匠慌了神,凤凰也吓得手足无措,两人连忙从云海里舀来雨水灭火,但是火苗却有燎原之势,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反而越蹿越高。转眼间飞机就被烧掉了一大半,风盒子吧嗒一声从尾箱里掉了下去,与此同时,飞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直直坠落下去。
飞机在大火中几乎烧尽,木匠如同一只失去了翅膀的飞鸟一般无助地陨落,风声遮盖了他的呼喊,云层扰乱了他的视线,他的心也随之沉入无边的深渊里。
就在这时,凤凰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挥动着宽大的红色长衫朝他奔腾而去,美得惊心动魄。
一瞬间,木匠感觉到温暖包裹了自己,凤凰的手拉住了他的手,火红的衣服包裹住他,耳旁回荡着衣料猎猎作响的声音。
木匠靠近了一些,扯着嗓子朝她喊:“放开我!你不能到地面上去!快放开我,我是不会有事的!”
凤凰死命地摇头,她的双手开始渐渐发红,手臂上、肩膀上、背上、腿上,全都火辣辣地疼。她是天上的凤凰,从一开始就只能生活在天上,她从没去过地面,没有踩到过木匠口中所说的踏实的土地,因为她怕疼,这份痴心妄想有着她不能承受的疼痛。
可是这一刻,所有痛苦都显得不再重要,她决不会让自己唯一的朋友坠落到地面上去。
凤凰死死拉着木匠的手,慢慢降低速度,当她降到半空中的时候,红色的衣摆忽然间刺啦一声着了火。
木匠大惊失色,疯狂地喊着:“凤凰!你快放开我!不能再下去了,你不能再下去了!”
凤凰丝毫没有动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燃起这样壮烈的决心,她望着木匠用一贯倔强的语调说:“我偏不!”
火焰不断向上攀升,从衣摆烧到腰间,接着是她乌黑的秀发,最后在木匠绝望的眼神中,她化为一团熊熊的火焰将木匠整个人包裹其中。
广袤无垠的夜空中,一团火焰孤单又壮烈地落下,在空中化作一只凤凰展翅的巨大图案,带着滚滚浓烟咆哮嘶吼,重重地坠落在地面上。
轰隆!
尘埃扬起,尘埃落定。
夜再次沉静下来,人们焦急的呼喊声停止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停止了,甚至连时间似乎都停止了。这份寂静中,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直到月亮重新露出洁白的脸,洛可可才终于从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画师拿出画纸,龙飞凤舞般画出一只大鸟,纵身一跃,伸手将洛可可和阿火拉了上去。大鸟鸣叫一声,朝着目的地疾驰而去。
当他们终于从遥远的画笔峰赶到的时候,地面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人们纷纷替木匠查看伤势。一位大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太好了,他没有受伤,只是晕过去了。”
洛可可听到这个好消息终于放下心来,再朝四周张望却没有发现凤凰的踪迹,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哥哥,凤凰姐姐呢!”
画师从地上捡起一团小小的火焰放在手心上,递到洛可可眼前,轻声说:“在这里。”
洛可可几乎要哭出来:“这团火就是凤凰?那她不是……”
“没事的。”画师摇头,“你听说过凤凰这种神鸟吗?不死之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你是说,凤凰姐姐会重新活过来吗?”
“不久之后她就会回来了。”
画师的话仿佛有某种让人深信不疑的力量,洛可可终于安下心来,一安心她就觉得无比劳累,昏昏沉沉地抱着阿火睡着了。阿火也不推开她,一只手抱着她的肚子,一只手捏着自己的大铃铛,生怕响声将她吵醒。
过了好一会儿,地上的木匠微微动了动眼皮,在人们的嘘寒问暖声中苏醒过来。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凤凰怎么样了,画师再次递出火焰。
在看到那团小小的火焰之后,木匠露出了和洛可可一样难过的表情,他自责到了极点。
“拿着。”画师说着,将手里的火焰递到木匠眼前。
木匠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画师把火焰放在他手上,用一贯的冰冷语调说:“在她变回凤凰之前就先寄放在你家。她虽然没有形体,但还是能听见你说话的。你不是想带她到地面上来吗?那就带她去看看吧。”
木匠手里捧着一团火焰,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感动。他站起身朝画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在所有人的目送中朝家的方向走去。
木匠走了,人们也渐渐散去,黑夜再度侵袭。
“走了走了,木匠没事就好。”
“我就说了,做白日梦不可靠。”
“可他的确上了天啊。”
“是啊,他的确做到了。”
……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孩子站在原地不动,像河流中最为坚定的磐石。他那做了一辈子油纸伞的老父亲在远处呼唤他的名字。孩子答应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尚未化为灰烬的飞机残片,在月光下看了又看,嘴角滑过一丝笑容。
“爹爹,我长大了想当一个木匠!”
“傻孩子,你根本就不会长大,而且我是个伞匠,你将来也只会是个伞匠。”
“可我想当木匠。”
“好好好,木匠也不错。”
“我也要造一架能飞上天的东西。”
“好好好,能做梦是好事情。”
……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了,一高一矮的背影消失于夜幕之中,只留下那片飞机残片默默地躺在地上。
在梦想结束的地方,新的梦想开始了。
五、山神的礼物
画镇里和洛可可一样高矮的孩子不算少,可她却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玩伴,直到她遇见了胖萝卜和瘦萝卜。
胖萝卜和瘦萝卜是一对好兄弟,一个人高高瘦瘦,一个人矮矮胖胖,活像两根萝卜。两个人的家住在画镇里最长的河流——白河边上,橘色的房子加上一根高高的绿色缨子,还是一根大萝卜。两兄弟的工作是种植鲜花,画镇里大部分人工植被都由他们负责,可以说因为他们的存在,画镇的春天才会有百花争艳的壮美景象。
洛可可和两兄弟是在集市上买桃的时候认识的。集市上有一家水果铺,因为老板和木匠关系很好,洛可可也经常跟着一起去买些瓜果来吃。这家店虽小,可水果却是一等一的新鲜,洛可可最爱的就是他家的桃。老板说这桃是从画镇最东边第六个山头上的镜子湖边摘来的,与别处的桃完全不一样。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入口即化,吃起来不像桃,倒有些像是回味无穷的棉花糖,因此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小店里去买桃。
两兄弟偶尔也会去买水果,三个人时不时打打照面,一来二去就混得熟络了。在洛可可的强烈推荐下,兄弟二人也爱上了这家小店的桃,三个人每次都要买上几个边走边吃,一路无话不谈。
某天中午,洛可可带着狐狸阿火和兄弟二人像往常一样吃着桃沿着白河散步,慵懒的河水任凭清风怎样吹拂也舍不得多动半步,像一条缎带,轻飘飘地躺在画镇中央。
“这桃真好吃,听说是在镜子湖边上摘的。”洛可可说。
“我也听说过。”胖萝卜咂吧着嘴,“不过大人们常说,没事不要去镜子湖,那里是有妖怪的。”
洛可可来了兴趣:“妖怪?什么样的妖怪?会吃人吗?”
瘦萝卜摸着桃说:“我爹爹说有一年冬天他去山上砍柴,刚好路过镜子湖。那天很黑,路上都结了冰,走起来可滑了。他一不小心就滑倒在地上,背上的木柴也掉了一地。他慌慌张张去捡,忽然发现身边的一根木柴自己飘了起来,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柴都不要了,拔腿就跑回了家。”
“还有这种事?”洛可可似信非信。
胖萝卜点头:“这事我们的爹爹都翻来覆去说了好些年了,镜子湖还是少去得好。不过那里的桃还真好吃啊。”
洛可可看着手里粉红的桃,用疑惑的语气说:“可是我曾经问过画师哥哥,画镇里到底有没有妖怪,他说没有。我又问他,那有没有猛兽,他也说没有。他说画镇是他理想中的乐园,这里除了‘白’不可能有其他可怕的东西。阿火,镜子湖边上真的有妖怪吗?”
阿火抱着大铃铛想了很久,用尖细的嗓音说:“我以前去过几次,没有见到过你们说的妖怪。”
听他们这么一说,两兄弟也疑惑起来。
“我们都是画师画的,既然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可那里要是没有妖怪,我爹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么一说,三个人加上一只狐狸全都来了兴致。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同意。”洛可可第一个举手。
两兄弟也四手赞成,剩下的阿火别无选择,只能举起它那双毛茸茸的红色大爪子。
镜子湖在小镇的最东边,哪怕是距离最近的东市都与它相隔十万八千里,且它被群山包围,树木掩映,人寻之不得。水果铺的老板曾经在这附近生活过一小段时间,因此才能每天摘到新鲜的果子,换作其他人能不能走出密林都是问题。
洛可可他们有阿火带路,阿火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是人类无法比拟的,哪怕是在错综复杂的灌木丛中仍旧能够清晰地辨别方向。及至中午他们才终于抵达镜子湖,这个时候低温的太阳挂在正空中哈哈大笑。画镇的太阳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风晴雨雪总是在笑,没人知道它在笑些什么,但是每个人抬起头看到太阳都会跟着它一块儿笑起来。
这时一只小小的蝴蝶飘飘摇摇飞了过来,正好落在阿火潮湿的鼻子上,弄得它痒痒的,想打喷嚏又不敢打,生怕惊扰了蝴蝶。它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尖,慢慢地变成了斗鸡眼,两只茸毛爪子举在半空中一上一下,不知所措。
蝴蝶飞来的方向就是镜子湖的方向,洛可可朝着蝴蝶越发密集的地方狂奔而去,四周的路越变越宽广,终于,当阳光绕过一切障碍物抛洒下来的时候,一片湖水出现在她眼前。
湖水的正中心是一片无限接近于墨的深蓝色,越往外颜色越浅,靠近岸边的湖水清澈见底,被日光晒得通透。虽然四周吹着凉风,树叶也沙沙作响,但湖面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诚实地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墨绿的大树和满脸笑容的人们。更让人惊奇的是,哪怕是这样寒冷的冬天,湖水上面居然浮动着一层轻薄的雾气,水是暖的。
这里实在太美了,美得就像是受到了某种神明的护佑一般。
镜子湖的周围是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动物。长着狐狸耳朵的兔子蹲在地上吃着鲜嫩的草,长脖子的狗抬着头嚼着树上的绿叶,长着一圈鬃毛的河马在岸边喝着水,包裹着厚厚鳞片的水獭在森林里挖着泥巴。
一只脑袋和尾巴像龙,身子像小鹿的奇怪动物在森林深处望着他们。
阿火指了指它说:“那是麒麟。画镇里的人都说,见到它会有好运。”
洛可可看了看麒麟,对它招招手,它点了点头蹦跳着跑开了,没跑几步又停下来往这边看了一眼。
“它是不是在等我们?阿火,你问问它。”洛可可问。
阿火垂着一条大尾巴,为难地说:“动物之间的语言也不是共通的,我只听得懂狐狸的话呀。”
有意思,洛可可忍不住笑,原来对于动物来说,不同物种之间的语言都算是外语,这么想就觉得人类的语言其实也不算多。
“追不追?”胖萝卜问。
洛可可点头:“追。”
一行人连忙跟着麒麟的步伐朝前跑,那灵兽实在跑得太快,他们几个除了阿火,都只能勉强跟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来到一处更加隐秘的森林之中。周围树木枝繁叶茂,宽大的叶子遮天蔽日般笼罩在头顶,他们忽然之间小得像几只蚂蚱,蹦跳着来到麒麟消失的地方——一间又小又破的茅草房子。
草房子上面的茅草被风吹走了一大半,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被其他动物抱走作为过冬的棉被,有的烂在了土地里化为又一轮春泥。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房子上结满了蜘蛛网。
“这是谁的房子?”洛可可问阿火。
阿火摸着毛脑袋:“不清楚,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人说起。就算有也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太久了,谁能记得清呢。”
洛可可大着胆子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灰尘从门上抖落下来,呛得她连咳了好几声。打开门的瞬间她忽然愣住了,其他人见她愣住也连忙凑上去看,这一看也全都愣住了。
这房子太奇怪了。
屋子里没有桌椅板凳,没有碗筷,也没有炉灶,甚至连床和窗户都没有。只在房子的正中央立了一座小小的石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瘦萝卜倒吸一口凉气:“这屋子……真的是给人住的吗?”
胖萝卜数落他:“不给人难道给鬼吗?”
瘦萝卜瑟瑟发抖:“说不定,还真是。你想想咱家爹爹的遭遇。”洛可可凑近石像仔细端详,这是一座普通的石像,雕工也谈不上精妙,只是一个刻板的人像,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她上下打量,看得入神,一不留神兜里的桃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石像后面去了。
她连忙去捡,胖萝卜又数落她:“哎呀脏死了,这鬼地方几千年没人来了,地上的灰尘都能把人给淹死,桃已经不能吃了,就扔在那儿吧。”
洛可可看了看厚厚的灰尘,只能留恋地看了桃一眼,转身要走。就在这时,那颗桃忽然自己从灰尘里钻了出来,慢慢向上攀升,最后悬浮在半空中,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鬼啊!”瘦萝卜大喊一声拔腿就要跑,一头撞在胖萝卜脑门上,两个人都撞得晕头转向。
那颗桃停在半空中,上面的灰尘慢慢地抖落下去,越来越干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擦拭它,最后桃露出了粉嫩的小脸,又朝着洛可可慢慢飘过去。
洛可可似乎明白了桃的意思,一瞬间不那么害怕了,她一边安慰大家,一边对那颗桃说:“你要把桃还给我?”
桃停下了,上下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
洛可可的胆子更大了一些,摇着头说:“谢谢,不过我已经吃饱了,这颗桃就送给你了,你把它吃掉吧。”
桃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在空中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办,最后轻轻晃了晃,似乎在问:“真的可以吗?”
洛可可连忙点头:“可以的,你吃掉吧,就算是我们大家送给你的。”
桃又停滞了一会儿,最后慢慢上升,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出现在桃身上,似乎有什么人咬了一口。就在这缺口出现的瞬间,一个半透明的人忽然凭空出现在他们眼前,吓得所有人都惊叫了一声。
这人高高瘦瘦,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衬得他更加衰老的白胡子。这是一个看上去气色不大好的老爷爷,他右手拄着一支拐杖,左手拿着一颗桃,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没有发现其他人惊恐的神情。
“这就是……妖怪?”瘦萝卜最先开口,在发现妖怪不过是个两鬓斑白的老爷爷之后,他觉得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老爷爷听见他的话,这才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又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吃惊。
“你们……能看见我?”
几个孩子连连点头。
老爷爷微微扬起嘴角,似乎太久没有笑过而显得有些僵硬,他把桃认认真真吃完,这才有些局促地站好,像所有年迈的老人家那样佝偻着背,用苍老的声音说:“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人看见过我了。”
这句话说来像是叹息,触动了洛可可的心弦,她忍不住问:“那我们为什么能看见您呢?”
老爷爷叹了口气:“我吃了你们的桃,就算你们祭拜过我了,自然也能看见我。”
“祭拜?”洛可可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爷用冗长的语调说:“我是这片山林的山神,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千年了。可是画镇不同于其他地方,在这里没有天灾人祸,也没有生老病死,人们不需要神明的保佑就能过得丰衣足食,渐渐地也就不再需要我了。没人需要我,也就不会有人祭拜我,更加不会有人相信我,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能看见我了。”
洛可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才好,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画镇里生活了几千年,却像是从来都不存在一般没有被任何人记起,既然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他的话,画师又为什么要把他给画下来?一个不被世界所需要的人,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山神看见她垂头丧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用温和的声音说:“傻孩子,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就算没人能看见我,我还有这片山林,有数不清的动物和我做伴。我是山神,我的工作就是保佑大山风调雨顺,不管有没有人信奉,我的职责都不会改变,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洛可可提高了音量:“可是您做了这么多,从来就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感谢。不行,我要告诉大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画镇里还有一位山神。”
山神连忙拉住她,用带笑的语气说:“不用啦,孩子,他们假如不是真心诚意地供奉,到头来还是看不见我的。现在你们几个能看见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今天是我几千年来最高兴的一天,爷爷谢谢你们了。”
看着他满足的笑脸,洛可可竟然有些想哭,她觉得既难过又可气,气画镇里的人们,也气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她忽然觉得山神笑起来的样子就像自家的爷爷,不管怎么对他好都不为过。
她赌气似的把几个人兜里的桃全都掏了出来,挨个摆好放在山神面前。
“山神爷爷,这是我们全部的供品,您先吃着,明天我们再买来给您。别人不相信您,我们信,只要我们每天来,总有一天您会变得实实在在,所有人都能看得见您。”
山神看着一排粉嫩的桃,脸上笑开了花,他伸手摸了摸其中一颗桃,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痕迹,用像他一样透明的声音轻声说:“我以前最爱吃镜子湖边上的桃,那个时候的人们经常摘过来放在我的茅草屋前面,也像这么大,这么圆,咬起来也是这么甜。”
“还有比这更大更甜的。”洛可可说,“明天我再给您带过来。”
“好,好。”山神笑着,“你们早点儿回去,晚了就看不清路了,家里大人会担心的。”
洛可可看着天色算了算时间,从这里回到最西边的画笔峰至少也是傍晚,再待一会儿就该让画师担心了。她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山神,走上前伸手抱了他一下。山神有些吃惊,接着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好孩子,回家吧,明天再来玩,爷爷带你们去看桃花。”
洛可可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身走出了茅草房子,两兄弟和阿火也恋恋不舍地相继离开,几个人沿着来时的道路慢慢地走出大山。洛可可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山神从茅草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屋前朝他们看。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每次去爷爷家看望他,离开的时候爷爷也总是这样呆呆地站在屋前从不挽留,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无论多少次她回过头去,看到的都是爷爷孤单的身影。洛可可不禁想,那个时候的爷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山神爷爷,我们还会再来的!您等我!”她忽然转身朝着远处大喊,山神听见她的声音,举起手朝这边挥了挥,又用力挥了挥,直到所有人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早,洛可可刚睁开眼就拉着阿火往集市里跑,在熟悉的水果铺里与胖萝卜和瘦萝卜两兄弟会合,各自买了一大堆桃,拖着麻布袋子往镜子湖跑。
胖萝卜边走边喘气:“我昨晚告诉爹爹,他以前见到的不是妖怪,是山神,可他怎么也不肯信,说我骗人。”
瘦萝卜也气不过,跺着脚说:“我也说了,爹爹说我们两个回家晚了,编了骗人的借口,不是好孩子。太气人了,大人怎么总是这样,总以为孩子说的话不值得相信。”
“可不是嘛。”洛可可感同身受,“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越来越不愿意告诉他们我们真实的想法。他们看不见山神,就说他不存在。”
阿火扛着麻袋最重的部分,嘴里喘着粗气:“人们都说狐狸狡猾,我是狐狸,所以我也是狡猾的。”
“你才不狡猾。”洛可可呸了一口,“你是最好的狐狸。”
阿火脸红了,它忽然很庆幸自己是只红色的狐狸,每当它脸红的时候都不会被人发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镜子湖边上,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森林里。一个似乎是来砍柴的居民,另一个是半透明的山神。
居民背着一大筐柴火风风火火往外走,完全没注意到脚下丛生的树根,“哎哟”一声就摔了个狗啃泥,箩筐里的柴火哗啦一下撒了一地。他连忙捡拾柴火,一根接着一根十分吃力。
山神拄着拐杖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一根木柴递给他,那人看见木柴忽然自己浮在半空,吓得大喊了一声“妈呀”转身就跑,连同自己的箩筐和地上的柴火也都顾不得了,一溜烟就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山神拿着木柴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弯下腰,用缓慢的动作把木柴一根一根捡起来放回箩筐里,又将箩筐放在平坦的小路上,期待他下次光临的时候能一眼看见。
萝卜兄弟恍然大悟:“原来山神爷爷当年也是要替咱家爹爹捡木柴,可惜他看不见,错把爷爷当成妖怪了。”
“爷爷!”洛可可远远地喊了一声。山神这才看见远处的人影,伸手朝他们挥了挥。
几个孩子急忙跑过去,争相把自己的桃送给山神。山神又笑个不停,这一次他的笑容显得自然多了。
洛可可拉着他的手问:“爷爷,您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山神笑着说:“这里很难找,我怕你们迷路。”
“不会迷路,我们有阿火。”
山神看着阿火说:“真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阿火的脸又红了。
山神领着大家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子,洛可可把桃挨个摆好,自己和阿火一起打扫卫生去了。这里实在太脏,需要好好打扫一番了。胖萝卜和瘦萝卜兄弟带了许多鲜花种子,正商量着种出什么样的形状更加美观。山神的茅草屋时隔千年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原本空荡荡的屋子竟然显得有些拥挤。他坐在一个老树桩上捧着桃笑,就像一个慈祥的爷爷看着自己满堂的儿孙。
多少次他站在路边为人捡起掉落的东西,多少次他移动树枝为迷路的人指明方向,多少次他一把拉住即将落水的孩子,可没有一次被人看见,他们总是疯了似的转身就跑,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只有这几个傻孩子,不仅带了桃来看望他,还替他收拾这间破败的茅草屋子。真傻啊,他淡淡地笑着,眼里竟然有些潮湿。
洛可可连忙摘下白露瓶子接下他的一滴眼泪,又笑嘻嘻地擦石像去了。她把那个略显粗糙的石像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黑色的石头被打磨出润泽的亮光来。
“你们累不累?”山神问。
“你们渴不渴?”山神又问。
他时不时站起身给大家帮忙,又被洛可可摁回到老树桩上。他的年纪大了,是个垂暮的老人,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只巴望着能替他们多做些事情,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那么没用。
“爷爷,您坐着就好了。”洛可可埋怨,“您可是山神,怎么能老替我们这些凡人担心呢。”
山神又腼腆地笑起来:“你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我还是个山神呢。可我不像以前那样法力无边了,人们不相信我,我就没有力量。以前我还能让这里开上几株桃花,现在不行了,老了,连花都开不了了。你们是不是觉得爷爷很没用?”
“怎么会呢!”洛可可有些生气,“总有一天您会变回以前那个法力无边的山神!”
其他人也连声附和:“对对对,爷爷您就放宽心,我们一定会告诉所有人的!”
山神摇摇头:“你们现在记得我,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我的存在已经越来越无用了,没人能一直记得我。好孩子,我只要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
洛可可停下手里的动作,担忧地问:“您会消失吗?”
“也许吧。”山神叹了口气,“当我消失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了。”
洛可可很想说“我不准你消失”,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硬生生卡得疼了起来。她看了看山神的脸,从眉眼间的笑意和忧愁,到脸上的沟壑与苍老,全部尽收眼底,一笔一画牢牢刻在脑海里。那温和的笑容和佝偻的背影,她不想忘记,也绝不会忘记。
忙碌一整天,回过神来已经夕阳西下,画师该要担心了。在山神的一再催促下,几个孩子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归程。
从此以后,无论刮风下雨,几个孩子总是如约而至,带着他们精挑细选的桃,还有许多他们珍藏的小玩具,只盼望能给山神带去惊喜。山神每天都在镜子湖边等他们,他们约定正午来,他就从上午开始等,约定下午来,他就从正午开始等,这种凡人一般的喜悦和期待,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了。
开天辟地的时候,人们敬畏他;风调雨顺的时候,人们疏远他;盛世繁华的时候,人们遗忘他。终有一天,人们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都会消失不见。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洛可可等人在画镇里为了山神奔走相告,闹市里却流传出一个不好的传言:东边的镜子湖里,是住着妖怪的。
传言妖怪经常绊倒过往的行人,还企图用木柴袭击他们。更有甚者,说妖怪竟然欺骗纯真善良的孩子,逼迫他们天天呈递供品,否则就要吃掉他们。
人们比起亲眼所见,更愿意相信亲耳所闻。当洛可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气得差点儿哭出声来,连阿火也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可发,红色的毛发烧成了一团火。
“山神爷爷才不是妖怪!他是好人!他在保佑你们!”洛可可在热闹的大街上大喊,可闹市里实在太吵了,她的喊声立即被潮水一般的叫卖声掩盖,连痕迹都找寻不到。
偶尔有人驻足停留,朝她指指点点:“就是这个人类,整天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得让我们家的孩子离她远一些才行,不要被她给教坏了。”
“你们才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洛可可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连同她这一句骂声也被拥挤的人潮所覆盖。她忽然觉得无助极了,难过极了。自己竟然这样小,小得连让人听她说一句话也做不到。她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力不从心,同时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竟然大得这样可怕。
这天夜里下起了雨,原本就寒冷的夜晚显得更加冷,她辗转反侧,爆裂的雨声仿佛敲打在她心上。她坐起身从圆形的小窗户里朝外看,那里嵌着一个弯弯的月亮,被倾盆的大雨模糊了形状。
她忽然想,山神是不是也坐在屋子里,看着同样一个月亮呢?他的茅草屋那么破,那么冷,他一个人坐在里面会不会觉得寂寞呢?集市里的人骂他是个妖怪,他会不会觉得难过呢?
想到这里,她更加没法继续安安稳稳地睡觉,起身蹑手蹑脚穿好衣服,带上白天买来的桃和一把纸伞,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子外面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积满了水,被清冷的月光照得有些晃眼。她看了一眼镜子湖的方向,撑开伞,在狂暴的风雨里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狂风卷着暴雨,如同一头猛兽肆虐在画镇上空,树被压弯了腰,草几乎俯首称臣,那些圆形的房子被风吹得到处滚,人们手忙脚乱地拉起绳索将它们固定起来。白河里翻腾起惊涛骇浪,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脸,四周瞬间光亮如白昼,须臾又暗淡下去。黑夜和暴风雨再次席卷而来,将洛可可的小纸伞吹飞,小纸伞盘旋着,如同飞鸟般消失于夜空之中。她没了纸伞,浑身上下都淋了个湿透,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寒冷。这样恶劣的天气,山神的茅草屋大概会被吹得散了架吧,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忐忑,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加沉稳了。
一路向东,当她好不容易到达镜子湖的时候,眼前竟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爷爷!”她大喊一声,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是欣喜,是感动,她已经分不清了,甚至连自己脸上的水滴是雨水还是泪水也分不清了。
山神拉着她往自己的茅草屋走,边走边念:“我远远地听见了你的声音,这样的天气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么晚,万一受伤了该怎么办?你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山神絮絮叨叨走了一路,直到洛可可走进他的破茅屋也没停下,就像全天下所有絮絮叨叨的老人一样,没完没了,语重心长。
洛可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应该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也不应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让人担心,可她就是想来看山神一眼,看看他的破屋子有没有漏雨,有没有被风刮跑,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安心入睡了。
山神生了一小堆火,洛可可坐在火堆边上,一双冻僵的小手被烤得暖暖的。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挤得有些变形的桃递给山神:“我只剩这一颗了,虽然挤坏了,但是很甜。真的。”
山神接过桃左看右看,最后认认真真地摆在石像面前。
“爷爷,您吃啊。”
山神摇了摇头:“爷爷舍不得,放一放,等我看上两天再吃。”
洛可可又笑起来,心里觉得更暖了,一暖和下来她才感觉到浓厚的睡意,头一沉靠着山神睡着了。
“爷爷,您不要……消失掉……”睡梦中她喃喃自语。
山神看了看她的睡脸,摇头叹了口气:“傻孩子。”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甚至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和爸爸一起去看望自己的爷爷,爷爷笑得那么开心。她忽然发现,只要他们出现,爷爷就会笑,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带,只是去吃顿饭,爷爷也会开开心心张罗很久。爷爷总说她傻,其实在她看来,爷爷才是最傻的,傻得有些可爱。
窗外的暴风雨越发猛烈,画镇多年来从没遇上过这样恶劣的天气,整座小镇都炸开了锅,白河里的水溢满了画镇,人们划着船纷纷往山里走来,企图借着地势躲避洪水的袭击。
当阿火担心地跑去安慰洛可可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房间已经空了,这个不好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座画镇。画师家的孩子丢了,这可是头等大事。
“一定是被妖怪给抓了!”
“对,她天天往镜子湖跑,一定是那里的妖怪在骗她!”
“我家的胖萝卜和瘦萝卜也被骗了,天天嚷嚷着有神仙。”
“神仙?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要是真有,我们还能遇上这样的灾难吗?”
“走,去把那个人类救回来,把妖怪赶出去!”
“对,把妖怪赶出画镇!我们不需要妖怪!”
……
人们对于天灾的怒气一瞬间就转移到那个莫须有的“妖怪”身上,纷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撑着伞举着火把,牵着猎犬往镜子湖进发。
黑压压的人群带着明晃晃的火把,势如破竹一路碾压过来,猖獗的狗叫声远远地吓走了山林中的动物。鸟儿拍着翅膀飞走了,走兽惊叫着跑开了,甚至灵兽麒麟也绕道逃走,山林里一片哀号,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远远地,山神听见了人们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这么多人声了,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是来祭拜他,他听见人们口中的骂声,又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洛可可,眼神中充满平静。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伸手拿起那颗挤坏的桃,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门去。门外,人群成片成片的,溢满了整个山头,全都举着火把气势汹汹。
吱呀!门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颗桃。
这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人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爷爷!”胖萝卜忽然大喊起来,“您快走,他们是来抓您的!快走!”
山神摇了摇头:“好孩子,爷爷是山神,是不能离开这座大山的。你们快回去吧,雨太大,山里不安全。”
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拉住胖萝卜,大喊:“你能看见那个妖怪?”
胖萝卜转头就吼他:“爷爷不是妖怪!你才是妖怪!”
那人一听来了气,指着那颗桃说:“那个妖怪居然变成老爷爷的样子欺骗孩子,把他赶出去!”
“对!赶出去!”人们纷纷附和。
“妖怪,滚出画镇!”
一个人猛地将火把朝前扔出去,砸在山神脚边,接着另一个人也将火把扔了出去,嘴里大喊着:“滚出去!”
胖萝卜死死拉住身旁的人,阻止他扔火把。
瘦萝卜几乎是带着哭腔大喊:“你们不要欺负爷爷!爷爷真的是好人!停下吧,求求你们停下吧!”
可他的声音在人潮中显得那样渺小,没有人听他说话,他也拦不住任何人,越来越多的火把朝着山神砸去,将他越赶越远。他已经虚弱到几乎用不出任何法术来保护自己了,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踉踉跄跄,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渐渐远去,如同他千年的岁月一般踽踽独行。他时不时回过头,带着些许留恋的神情望着两兄弟,朝他们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他们终于忍不住悲伤,坐在人群中放声大哭起来。
一地的熊熊大火被暴风雨通通扑灭,大雨之中人们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没有一个人听见大自然细微的响动。
就在所有人沉溺在驱赶妖怪的愤怒中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朝四周张望。有什么东西坏了,一定是有什么坏了。
“什么声音?”一个人紧张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裂开了?”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隆隆的响声。
“坏了!是山上的沉积岩!沉积岩滑落了!”
听见这声大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慌,如同飞禽走兽一般尖叫着涌向四面八方,越慌张就越容易生乱。许多人被撞倒,许多人被树枝刮住,更多的是挤在一块儿。这个时候他们才感觉到事态的紧急,感觉到一种黑暗中的绝望。
他们多么希望有人能帮他们一把啊!
“神仙啊,救救我吧!”
“神仙啊,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
此起彼伏的喊声充斥着整座大山,忽然之间,山神似乎感觉到无穷的力量从大地里喷涌而出,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汹涌澎湃。他扔掉拐杖,挺直了腰背,纵身一跃乘上一片云彩,朝着人群飞驰而去。
就在此时,一块巨大的岩石朝着人群最为密集的地方直直坠落下去,可他们一个挤着一个,谁也动不了,谁也逃不掉。来不及了!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块巨岩猛地一沉,纷纷伸出双手绝望地挡在眼前。
恍惚中,睡在茅草屋里的洛可可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山神用最后的声音轻声说:“再见了,我的孩子。”
她忽然惊醒,从睡梦中惊坐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滂沱大雨之中,山神的影子居然那样真实,他坚定地站在天地之间,仿佛一个真正的神明。
洛可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位慈祥的老爷爷了。
轰隆!
整个画镇都随之一震,暴雨中碎石溅射开去,砸断了周围的参天巨树,又是几声巨响,树木倒塌了,湖水奔腾而下,似乎一切都不复存在。又过了一会儿,乱石渐渐安分下来,水流渐渐趋于平静,黑暗中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覆盖在小镇上空。
一个人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毫发无伤,再看看四周,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紧接着其他人也睁开了眼睛,一个接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当他们发现自己全都完好无损,而那块巨岩居然裂为碎片的时候,纷纷迸发出难以遏制的惊喜。
“是神仙保佑了我们!”
“是神仙!一定是神仙!”
……
萝卜兄弟终于破涕为笑:“我就说了,爷爷是神……咦?”
两人笑着笑着,忽然笑不出来了。
“爷爷?爷爷是谁?”
他们带着一种最深的疑虑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口中的爷爷到底是谁。
洛可可从茅草屋里走出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她忽然觉得脑袋里少了什么,心里也缺了一块,仿佛有两个字挂在嘴边,可就是憋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茅草屋里?为什么人们会围在这儿?为什么自己手里捧着半颗桃?为什么会这样想哭呢?
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人们茫然地起身,一个接一个从山林中退了出去,带着既尴尬又失落的笑容互相道别,离开了这个暴风骤雨的地方。
流动的人群中,洛可可和萝卜兄弟加上狐狸阿火,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们有些怀念地看了看那座茅草房子,又看了看洛可可手上剩下的半颗桃,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洛可可说:“我总觉得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最喜欢吃东市的桃。”
“把桃放在茅草屋里吧。”胖萝卜说。
洛可可点点头,将半个桃放在茅草屋里那座石像面前,又立正用力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开了山林。
回到画笔峰上,画师难得地不吝惜言辞,将她狠狠数落了一番。洛可可任凭他怎样数落都一言不发,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地站着。
“怎么了?”画师问她,“我是不是说得太狠了?”
洛可可摇头,用哽咽的声音说:“小哥哥,我觉得很难过,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画师摸着她的脑袋轻声说:“睡一觉就好了。”
洛可可还是摇头:“小哥哥,你说,我到底把谁给忘了呢?”
画师叹了口气,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傻孩子,不管你忘了谁,只要你愿意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
洛可可似懂非懂地看了看画师,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忽然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一个人,非常喜欢吃集市里的桃。”
“嗯。”画师点头。
洛可可又说:“我明天想去集市上买桃。”
“好。”
“我每天都要去买。”
“好。”
“我要买了桃,送到茅草屋里去。”
“好好好。”
……
不知道从哪天起,画镇里流传起一个传说。
人们都说,只要把新鲜的桃放进东边山林中的一间茅草屋里,山神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胖萝卜和瘦萝卜两兄弟最近遇到一些麻烦。
他们的工作之一是在画镇里种植鲜花,不光要考虑品种、地形,还要考虑怎么种才最为美观。人人都知道,画镇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被“白”侵蚀一次,留下的白色空地上寸草不生,看上去十分吓人,每每有人从附近路过都会回忆起当年的恐怖,所以两兄弟打算在空地附近种上鲜花,好让人们经过的时候不那么害怕。
可是这项原本应该得到所有人支持的工作,却因为一个小小的不满被搁置了。两兄弟终日愁眉苦脸,把这件事告诉了下山采购物资的狐狸阿火。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火回到山上找到了正在抓墨蝴蝶的洛可可。
“可可,你听说画镇要种鲜花的事情了吗?”阿火舔着毛问她。
洛可可放下手里的网子,点了点头:“听说了,怎么啦?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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